而后,她说了一番计较。
闻者下意识都挺直了腰板,包括贺灵川在内,但大家同时面露茫然,只有南轲将军叫道:“好、好!我觉得好!”
温道伦忍不住笑了:“将军此计大妙!”
南轲将军竖起大拇指:“如此一来,我们不用等鸟国君的命令了,想走就走。红将军说得是,他们给的选择,我们全都不要!”
钟胜光瞥他一眼,眼里似有笑意:“法子是不错,可以好好思量。”
赵先河忍不住道:“你们等一等,红将军不是认定我们要留守荒原,不能回国吗?”这又是几个意思?
凌重水向来与他不对付,这时就阴阳怪气刺他:“那么赵大人是想留还是想回?”
“我的去留,都交由钟指挥使决定。”赵先河长眉一轩,顿了一顿又道,“国都暗发密令给我,让我自告奋勇,领兵沿金溪走廊东返,回去以后加官晋爵,得享殊荣。我已经向钟大人上报此事。”
凌重水大怒:“国君还想故伎重施,再弄走我们一个指挥同知,数万精兵?!”
众将同样群情激愤。
国君根本不想让钟胜光回去,但又希望西北荒原上磨砺出来的精兵能调回国内,替他稳固江山,因此才给赵先河寄发密信。
众人都在七嘴八舌谴责时,钟胜光叩了叩桌子,肃声道:“好了,我意已决。”
这四字一出,其他人都不吱声了。钟指挥使已经决定的事,这里无人可以撼动。
有再多疑问,也只能往肚里咽了。
“就按红将军的计策行事。”
他既然定下方向,众将就围绕这个开始群策群议,商讨各种细节。
当真是林林总总,事无巨细。
贺灵川认真旁听,才知道打一场战争,需要事先做多少准备。
繁复得超乎想象。
战争就是一笔账。并且,战前准备无论有多充分,其实都远远不够。
更不用说钟胜光这一次出兵是临时起意,又快又急。
考验盘龙城的时刻,又来了。
把这些都盘顺以后,已经过了一个多时辰,钟胜光灌了整杯热茶下去润嗓,才呼出一口气:“总之,现在就是莫大的机会。接下来,我们就来分配任务吧。”
直到夕阳西下,干戈厅的灯火才熄灭。
散会后,众官员都匆匆离去,有的去做准备,有的回家用饭。
出征的行前饭,每人都很重视,多半要摆得丰盛些。
温道伦就是回家吃饭的,他走到门边就笑对贺灵川道:“你辛苦了,陪我们这些老头子站一天。”
贺灵川摇头:“大受震撼。”
他几乎没有带兵打仗的经验,这种旁听对他极有好处。
他仔细观察温道伦。这位钟胜光倚重的谋士笑得很亲切,仿佛已经从丧子的悲痛中走出来,只是眼角的皱纹多了一点,眼睛浑浊了一点,鬓边的白发也多了几丝。
“都这个时辰了,家里有没有人等你吃饭?”
贺灵川老老实实道:“没有。我本来想去文宣阁,结果被红将军招过来值勤。”
“是嘛,那说明你很受重视。”温道伦拍拍他的胳膊,“好好干,小伙子我很看好你。”
这个等级的闭门会议,只有最受钟胜光、红将军信任的亲兵才有资格守门。
否则这里的秘密泄露一句出去,都是一场波澜。
此时赵先河走了过来,唤温道伦一同出去,后者即对贺灵川道:“我先走了。”
赵先河的目光也在贺灵川身上一扫而过,并未多作停留。
温道伦离开后,贺灵川的目光顺势落在了后方经过的钟胜光和红将军身上。
经历过渊国遗址的幻景后,他越觉钟胜光身上谜团更多,并且与神明弥天之间的关系也扑朔迷离。
现在,大方壶被钟指挥使藏在哪里呢?
所有酬神导致的后果,都会这么复杂吗?
察觉到他的目光,红将军忽然道:“看什么?”
即便隔着面具,贺灵川也能感觉到她的目光盯住自己。此时干戈厅的人已经快走光了,他直接回答:
“如果按您的计划进行,国君还下令迁安,那要怎么办?”
他这话说出来,钟胜光和红将军互视一眼,知道他摸到了思路。
红将军似是笑了两声:“迁安有什么不好?”
“想完全打通东返之路并不容易。”贺灵川很干脆道,“否则我们早可以东返,何必等到现在?”
钟胜光盯着他道:“你觉得,红将军的主张不妥?”
“如果未尽人意?”
“最差的结果,也不过是无功而返,为何不可以承受?”钟胜光笑了,“你觉得,我们从没吃过败仗?”
“兵无常势,最忌尽善尽美。”他一字一句,“天下就没有这样的好事。”
贺灵川低下头:“受教了。”
“回去吧,今晚多跟家人团聚。”钟胜光道,“马上就要出发,这一仗至关重要。”
“是。”
离开干戈厅时天色已黑,文宣阁闭阁,贺灵川只好揣着两本书往回走。
路上他还拐了个弯去南门广场,看望那棵具罗树。
小树长势良好,油绿油绿的,树冠里多了一窝麻雀,主干上多长了一根新枝。
跟它的突兀出现相比,现在它的表现又太寻常,好像和一棵普通的树没甚区别。
大方壶要一棵具罗树干什么?贺灵川总是想不明白。
既然走到这里,他干脆去霜河酒家吃了顿丰盛的晚饭。这里依旧人声鼎沸,大家纵情谈笑,丝毫不知新一场大战即将开始。
这一次,还是盘龙城主动挑起的。
中间还有几名战友过来吃酒,其中之一正是跟贺灵川同探血肉堡垒的段新雨。
这时段新雨已经完婚,新婚妻子正是被贺灵川一句“不是蠢就是钝”气跑的姑娘。
段新雨婚后的生活相当美满,小娇妻一提起贺灵川就咬牙切齿,令他心怀舒畅。因此他见到贺灵川那是相当热情,抓着他连声道谢。
他敬几杯,旁人再敬几杯,贺灵川这顿饭不得不加时到两个时辰。
毕竟他很清楚,下一趟远程奔袭过后,或许有些人就不在了。
回到家中,他刚推开门就见到矮墙上透过来的光:
隔壁亮灯了。
孙茯苓回来了?
贺灵川赶紧打清水洗脸漱口,又捋了捋被风吹得毛躁的头发,才趴到矮墙上敲了敲瓦片:
“孙夫子在家吗?”
“不在。”
“……”
吱呀一声,孙茯苓推门出来,一袭白衣,披散的秀发半湿。
她仰头看向贺灵川,月光照在她秀颜上如照脂玉,朦胧生辉。
贺灵川立刻想起渊国故址那一夜的月华,也是这样熠熠满晕。
“什么事呀?”孙茯苓等他好一会儿,只得开口问。
“我还以为你今晚不在。”
“今晚本来要值守疏抿学宫,但是傍晚来了一道指挥使令,要求学宫临时放假,我就回来了。”孙茯苓叹了口气,“是不是又要打仗?每次大战之前都要放学子回家,与家人团聚。”
贺灵川点了点头。
“那你什么时候走?”
“很快了,或许是明天,或者是过两天。”贺灵川挠头,“要看钟指挥使发令。”
墙头陷入沉默。
良久,孙茯苓才“哦”了一声:“这么快么?”
“是啊。”贺灵川直勾勾盯着她,“给我饯个行?”
他指了指院角的酒坛子。孙茯苓摇头:“你酒味儿太大了,小心喝多了明天爬不起。我们以茶代酒吧。”
说着,她回屋取了茶叶和铁壶,直接跳墙过来。
“这是一个学生送的,她家是赤帕白园里的茶农,拿今年园里采下的第一批春茶给我。”
贺灵川把炉子搬到院里,座水煮茶。
“这几天关于迁安令的流言,你在城里没少听到吧?”
“是啊,到处都在议论。”孙茯苓坐了下来,“国君宁可冒险接受异国援助,我是没想到的。明明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还没有么?”
“没有呢,都城附近至少还有两路勤王军,还有御林卫。”孙茯苓淡淡道,“吹嘘得战力无双,我看也不怎么样嘛,否则这时候怎么不启用?”
“毕竟是国都,这些力量都要拱卫都城要塞,没法主动出去剿敌吧?”
“这些军队都二三十年没打过仗了,谁知道还能不能打。”
贺灵川知道包括她在内的盘龙居民,对母国的态度都是恨其不争,当下赶紧转开话题,拣平时一些趣闻来说。
孙茯苓也分享疏抿学宫内的日常。
聊着聊着,夜色就深了。
街头宣讲老早就结束了,外头的马路静悄悄,很久都没有脚步声经过。
就在这时,邻居家传来了奇怪的动静。
市井平房太小了,隔音效果又差,那动静就一丝儿不漏地传进两人耳中。
贺灵川想起在石桓城听到的口技表演,好像都没这个激烈。邻居家的床质量也不怎么好,吱嘎吱嘎叫得声嘶力竭。
孙茯苓的笑容慢慢敛起。
吱嘎吱嘎。
两人相顾无言,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吱嘎吱嘎。
为什么偏挑这个晚上?贺灵川仔细听了几下,隔壁哥们儿腰力不差啊,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矮挫。
人不可貌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