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西北十五里,两道沙丘之间,一汪清泉,状如残月。月光清冷,泉水清冽,泉边的气氛也有些凄凉。
易卜拉欣坐在骆驼旁,慢慢的擦拭着宝刀。这口宝刀是家族的遗物,出自大马士革名匠,曾经一口气砍下十颗首级而不卷刃,如今却有些黯淡无光,正如曾经显赫一时的色雅尔家族。
倭马亚王朝的覆灭来得太突然,很多人到现在还没有回过味来。易卜拉欣也是其中一个。自从和祖父纳斯尔在混乱中分散之后,他带着这些老弱徘徊于河中。一会儿东,一会儿西,有时候甚至冒险向南,回到如今已经被阿布·穆悉林占领的地区。他不知道自己是不能离开,还是不想离开。
不过,也正因为他的行踪不定,阿布才一直没能捕捉到他的踪迹,未能将他赶尽杀绝。
可是易卜拉欣累了,两年多的逃亡生涯,似乎耗尽了他一生的精力,让他无以为继。
“阿爹!”女儿阿雅走了过来,像只温顺的小羊,依偎在易卜拉欣的身边,伏在他的膝盖上,仰起头,一对如星星般闪亮的眼睛看着他。“你又在想什么?”
“我没有想什么。”易卜拉欣勉强的笑了一声,掩饰道:“我在想,劫到了那群唐人的财物,我也许可以西行了。”
阿雅知道易卜拉欣在说谎,却不戳穿。她从易卜拉欣的手中接过刀和磨刀石,不动声色的用袖角拭去刀上的血珠,蘸了点水,慢慢的磨了起来。
“嗤——嗤——”磨刀石在刀锋上滑行的声音悦耳动听,如一曲无弦的歌。
易卜拉欣忽然伤感起来,哼起了无名的歌谣,眼眶有些湿润。不知不觉的,阿雅和上了他的调子,清脆如百灵鸟的歌声从黑色的面纱下面流淌出来。
“宝刀已经磨得锋利,
骏马已经喂得肥壮。
勇士们啊,
骑上你们的骏马,
举起你们的宝刀,
去把那肥得流油的商人抢。
我们已经准备好了针线,
要将来自赛里丝的丝绸,
做成云朵一样美丽的衣裳……”
阿雅的歌声清脆,尾声缭绕,像一只温柔的小手抚慰着易卜拉欣的胸膛,让紧张和忧虑离他而去,让勇气重新回到了他疲惫的身躯。旁边假寐的战士们也醒了过来,看着夜空,安静的听着阿雅的歌声,仿佛回到了热风吹拂的故乡。
是啊,我们是真正的贝都因人,劫掠就是我们的本性,有什么好怕的呢?对方只有三十多人,虽说其中有不少人看起来像是勇士,可是我们有三百多人,占绝对优势,又有什么好怕的呢。更何况,他们现在还在客栈中安睡,根本不会想到大祸临头。
杀死他们,抢走他们的财物,我们又能支撑一段时间,也许可以西行,避开阿布?穆悉林的魔爪。
易卜拉欣忽然伸手按在了阿雅的肩上,轻声说道:“停!”声音虽然很轻,却透着一丝强烈的不安。阿雅立刻闭紧了嘴巴,眨着发亮的大眼睛,不解的盯着易卜拉欣。
“有人在靠近!”易卜拉欣从阿雅手中接过刀,用衣袖拭去上面的水,吩咐两个侍从到两侧的沙坡上去打探一下。山坡上本来就有警戒的人,可是现在是半夜了,他不知道这些人会不会偷懒睡觉。
两个侍卫爬了起来,匆匆的去了。易卜拉欣侧耳倾听,越听越觉得不安。周围**静了,除了两个侍卫在沙地里奔跑的声音,连一丝风声都没有,安静得让人心悸。逃亡了几年,易卜拉欣敏感的得像一头孤狼,能察觉到任何危险。正是这样的本领,让他逃过了一次又一次的追杀。
现在,他又感觉到了这种危险。
难道是济雅德追来了?易卜拉欣心里涌起一阵悲叹,为什么在这个时候被追上呢,难道安拉不眷顾我了,要看着我被穆悉林赶尽杀绝?
“啊!啊!”两声短促的惊呼之后,两个侍卫在沙坡上跋涉的声音消失了。
易卜拉欣觉得一阵寒意涌上后背,冷汗透体而出。他举刀大呼:“布驼阵,准备……”
话音未落,一只雕翎破空而至。在千钧一发之际,阿雅扑到他的身边,将他撞倒在地。
“扑!”的一声轻响,箭射中了阿雅的肩窝,从她的后背刺出。箭上附带的力量带着阿雅向后飞了起来,扑通一声,摔倒在帐篷上。
“阿雅——”易卜拉欣失声惊叫。
“嗖嗖!”又是两只箭射到,易卜拉欣顾不上多想,下意识的举起了盾牌。
“笃笃!”连续两声闷响,两只箭几乎不分有后,同时射中了易卜拉欣手中的皮盾。盾牌被射穿,锋利的箭矢深深的扎进了易卜拉欣的手臂,疼得他倒吸一口冷气,冷汗淋淋。
直到现在,他还没有看到对方的影子,对方却射了他三支箭,箭箭命中目标。这么强的弓力,这么精准的箭术,即使是最优秀的贝都因战士也做不到。
这是什么人?
易卜拉欣看了一眼箭羽,不禁头皮一阵发麻。
这是唐箭!
易卜拉欣与唐人作战过,唐人的武器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特别是唐人的陌刀和箭。如果论单独的武器,大食人的武器有不少出自名家之手,并不比唐人的武器差,可是要论制式武器,任何人都不能和唐人相提并论。
唐人的武器兼顾美观和实用,既有西方波斯飘逸的风格,又有中土稳重坚实之美,这一点在他们的箭上体现得淋漓尽致。不论是箭矢还是箭杆,又或者是箭羽,唐人的箭都非常有特色,一眼就能看得出来。而且,唐人的箭不论是千枝还是万枝,都仿佛出自一人之手,不像突厥人或者贝都因人的箭,每个人的箭都不一样。
唐人?易卜拉欣莫名的松了一口气。唐人虽然强悍,可是他们的大军远在千里之外,不可能突然出现在这里。这可能是他们正要去打劫的目标,知晓了他们的意图,主动杀上来了。
这样也好,省得我们走路了。
易卜拉欣笑了起来。只要不是济雅德率领的大军,他就不用那么担心。三百多人,近两百骑士,就算遇到哪一个小国的军队,他也有一战之力。更何况对方只有三十多人。
笑容刚刚绽放,又是两只箭射到。易卜拉欣看了一眼已经破碎的盾牌,不敢再挡,侧身一滚,躲到了一旁,顺手拔出手臂上的箭枝,大声吼道:“放箭!”
战士们已经行动起来,他们有的翻身上马,准备策马冲锋,有的躲到骆驼后面,举起了手中的武器。
“杀!”一声娇喝,一匹骏马从黑暗中跃出,一个高挑的身影出现在易卜拉欣眼前。
爱尔麦迪飞马杀到,双手舞枪,龙枪抖出一团枪花,刺向易卜拉欣。
易卜拉欣怒吼一声,不退反进,挥刀猛劈。
“当”的一声脆响,刀枪相交,易卜拉欣只觉得一股大力传来,将家传的宝刀从他手中扯了出去,在空中翻滚着,不知道飞哪儿去了。他半身麻木,动弹不得,眼睁睁的看着爱尔麦迪一枪刺进他的肩窝。
“啊——”易卜拉欣惨叫一声,翻身摔倒。
爱尔麦迪人枪合一,从易卜拉欣身边一掠而过,挥舞龙枪,杀入战群,所到之外,惨叫声此起彼伏,连绵不绝。
阿雅惊讶的看着爱尔麦迪的背影,她敏锐的注意到,这是一个女子。
没等她反应过来,又是一匹快马冲出黑暗,马上人同样手持一杆长枪,刺向倒在不起的易卜拉欣。阿雅见了,奋不顾身的扑了过去,扑在易卜拉欣的身上,同时尖声大叫:
“别杀我阿爹——”
李再兴听不懂大食语,但是他听出这是一个女子的声音,而且是一个很年轻的女子的声音。他不假思索,手臂一振,长枪如巨蟒一般翻了个身,从阿雅的肩膀滑过。
“吱”的一声轻响,枪尖挑破了阿雅的黑色长衫,露出了如牛奶般白晳的后背,即使是在夜色之中,也能感受到那抹白晳蕴含的温润和滑腻。
阿雅觉得后心一凉,万念俱灰,所有的力气随之而去。她扑倒在易卜拉欣的身上,闭上了眼睛。
“阿雅——”易卜拉欣大惊失色,伸手搂住阿雅,翻了个身,用身子挡住了阿雅。
李再兴轻踢马腹,特勒骠长嘶一声,从易卜拉欣身上一跃而过。在那一刹那间,李再兴俯下身子,左手轻挥,一刀劈在了易卜拉欣的腰肋处。易卜拉欣腰间一痛,闷哼了一声,摔倒在地。
他看到,李再兴手中所拿的正是他刚刚脱手的宝刀。
自己家传的宝刀,砍在了自己的身上,难道这就是宝刀的名字由来:库思老的诅咒?
易卜拉欣眼前一黑,无数星星飞旋,他软软的倒在了地上,侧着脸,看着李再兴和爱尔麦迪纵马奔驰,如虎入羊群,肆意杀戮,所到之处,无一幸免。即使是最勇猛的战士也无法阻挡他们的步伐。
这是什么样的勇士?难道,他一个人挑战整个东曹的传说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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