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了倭寇,弘毅并没有罢休,而是抛出了另外一颗重磅炸弹。
“玄烨再有一问:前明之时,国力可谓强盛,却为何让那佛郎机国[1](葡萄牙)租居澳门?”
“这个朕已有耳闻。据广东总督李栖凤说,嘉靖三十二年,舶夷趋濠镜者,托言舟触风涛缝裂,水湿贡物,愿暂借地晾晒。海道副使汪柏行徇贿许之,时仅篷累数十间,后工商牟奸利者,始渐运砖瓦木石为屋,若聚落然。自是诸澳俱废,濠镜独为舶薮矣。[2]”福临立即说了个大差不差。
“皇阿玛博闻强记,前朝旧事也是娓娓道来,玄烨钦佩非常,定当仿效皇阿玛,好好做些学问!”弘毅立即躬身行礼,表示折服。这时候不失时机地拍拍年轻皇帝的马屁,也好给自己后面的演说创造一点气场。
“玄烨年少,来日方长。只要好生习练,多和皇玛玛给你指派的范承谟等师傅讨教,他日也可有所达成。”福临志得意满得宣示抚慰当下表现得十分崇拜自己的小儿子。
“儿臣谨记!”弘毅恭恭敬敬表示听话。好了,溜须拍马告一段落,下面就该引入正题了。
“那皇阿玛对这澳门夷人要做何排布?”弘毅试探性问道。满清平定广东后,没有对租住澳门的葡萄牙人驱逐出境,而是沿用了明朝旧例,高筑围墙,将澳门隔绝于大陆之外,却是租照收、人照管、法照行,允许居住澳门的葡萄牙人照做生意,没有什么本质的变化。也就是这一点,才让汤若望等西方传教士有了进军内地、传播宗教、服务帝室的财力和后援。要知道,汤若望的最大赞助商,就是澳门教会。
“只要他们按约纳税,不起事端,朕以中国之大,也可让其偏居一隅,讨个生计罢了。”福临表现得十分大度。
“儿臣钦佩皇阿玛气度非凡!可,儿臣更关心的是,他们佛郎机国,远隔重洋,他们为何却要跑到我大清来晒网修船?”弘毅故作白痴状。
“这……”福临一时半会儿打不出来,于是好一个懊恼:好你个小子玄烨,居然先扬后抑,就在这儿等着老子我了!
“儿臣窃以为,他们也是为了这海运贸易!”弘毅说的勉勉强强,故意把话头留给听众朋友们。
“那是自然,洋夷唯利是图,只为图利,竟然撇家舍业的,实在是不知道他们都是怎么想的!果真是蛮夷之辈!”被晾在一旁的皇太后及时插话,宣示自己的存在。
“皇玛玛说的不错,西洋诸国,全是唯利是图之辈,不识教化。可孙儿却另有一处隐忧:西洋人图利,东洋人也图利,保不齐这两处洋人早就勾连一处,做起了生意。当日玄烨曾听闻同安王郑芝龙说起过,早年他行海商,往来于福建与倭国之间,那时候,佛郎机、红毛鬼(指荷兰人)等洋人就已经在和倭人做生意了,而且规模不小。他们要做这生意,海运必是唯一通途。”
“嗯,朕也听郑芝龙说过。”福临附和道,接着又问:“不过玄烨所说之隐忧何在?他们两家即使勾勾搭搭,却也只是为了那些个蝇头小利在亡命奔波而已,终归难犯我大清天威分毫!”
“皇阿玛,这海上行商,得利可是颇丰,要不然,当年同安王于福建沿海击溃红毛鬼的船队,从此往来于倭国、台湾、吕宋之间,控制海路、收取各国商船舶靠费用,迅速富可倾国,俨然为闽南领主与东海霸主。那时,他对往来商船征银,一艘大船需缴三千两,终于令红毛鬼营运不宁,数度联合其他势力合取郑芝龙,但其仍持续扩张势力,并将洋人数次击败。
至此,郑芝龙的通商范围广及东洋、南洋各地,其兵员有汉人、倭人、朝鲜人、南岛语族、远来黑人等各色人种,高达二十万人的军力,拥有超过三千艘大、小船的船队,成为华东与华南海上唯一的强权,就连明朝上下也是奈何不得。
由此可见,海运贸易获利颇丰,否则那些海运保护费怎么能够让同安王当年供养如此庞大的一支船队?”弘毅说玩,却发现福临的眼光之中透露出一种羡慕与警觉,忽然意识到什么,赶紧接着补充:
“不过,如此丰利决不能在我大清朝就那么便宜的落入一人一家之手,非要放在皇家不可!”
“哦?如何放在皇家?”皇太后也是来了兴趣。
“这就是玄烨今天要说的,一是开海运,二是划门户,三是遣商船!”弘毅点到为止,没有展开细说。
“但上述三条,不是一朝一夕之事。玄烨如今担忧之事,乃是在他日。”
“未雨绸缪?玄烨细细说来。”福临心中也有了计较,对于弘毅刚才所说的三天长远打算也是逐渐接受,现在想听听他日之忧。
“嗻,儿臣担忧的是东南台湾。台湾岛孤悬海外,却离着福建沿海甚近,现如今却在红毛鬼手中。我大清堂堂中国,岂能容卧榻之侧竟有洋夷鼾睡?所以,收复台湾势在必行!这也正是当日收复郑森之时,皇阿玛与其约定之事。假若有朝一日发兵前往,这东洋西洋的夷人,他们会不会联合一处,与我大清做对?要知道,西边三佛齐的外海,就有红毛鬼的养兵囤积之处!如果开战,夷人船只数日便到。”弘毅终于说出了正题。
“嗯,玄烨说的有些道理。洋人不修礼数,其心必异!”福临做了肯定。
“故而,玄烨说要重视海上,就是未雨绸缪,防患未然!断然不可让夷人跑船在咱大清的家门口来去自由的!”弘毅说的振振有词,器宇轩昂,却没有打住,继续给出一句娘两个更感兴趣的问题:
“再有一处,用水师巡视四海,还可防止那南明欲孽自海上通联外国,以为奥援!儿臣听范承谟师傅说起过,顺治三年,这永历伪帝朱由榔,竟然派已信仰天主教的大臣瞿式耜[3](耜,音sì)前往澳门借得葡萄牙兵300人和重炮数门,竟然一时之间令我八旗铁骑猝不及防,损失惨重!儿臣还听闻,朱由榔自称帝之后,就派教士卜弥格携带他老娘和司礼监秉笔太监庞天寿两人的亲笔信前往天主教教廷求助,企图因洋人与我大清做对!此等卖国之辈,不除之不足以景天法民!”
“好!玄烨想得周全。朕对这个瞿式耜倒也有些钦佩,所以才恩准其孙与去年将其灵柩迁回祖地。那些个洋夷佛郎机人,蛮夷无教,实属可悲,朕也不加怪罪。唯独这个朱由榔,违背天意,倒行逆施,还胆敢合纵洋夷,朕是一定要将其擒来祭天地的!明日朕就下旨吴三桂等三王,尽速进军,早日荡平南明欲孽!”弘毅那一番激将法,果然把个年轻皇帝激励的斗志昂扬!要知道,国无二主天无二日,这南明永历皇帝朱由榔,一直龟缩在云南,声势不大,却也如鲠在喉,如果能够短期内灭了南明小朝廷,福临这位“奉天承运皇帝”就算是威服四海了!
“可有一条,现如今我大清水师还未尝能够巡视四海,可如何防范于海上?”老同志皇太后布木布泰一如既往,在儿子飘飘然的时候,迅速来上一大盆凉水,却正是弘毅所期待的。
“皇玛玛,水师可以暂时不到,但,我们应该提前宣告天下,哪里是我们自己的‘国门’!现在洋人的跑船是在我们家门口晃悠,那我们大清就把院墙往外推,把家门往外移,近陆大海让它变成我们自己的前院,逼着这些洋人一步一步远离大清庭院之外!如此一来,一旦东西两处洋人擅入我大清所领之海,那就是触犯天威,虽远必诛!”弘毅如释重负,终于说出了这次谈话的核心要点。
[1]佛郎机即指葡萄牙,这一称谓始于明代,清代初期也仍沿用。如顺治四年(1647年),“广督佟养甲疏言:佛郎机国人寓居濠境澳门与粤商互市,于明季已有历年,后因深入省会,遂饬禁止。请嗣后仍准番舶通市。”顺治十五年五月二十七日礼部尚书胡世安给皇帝的题本中称:“佛郎机国向不通贡,忽大舶突人广州澳口,铳声如雷,以进贡请封为名,会议非例,寻退泊东莞南头,径造屋树栅,恃火铳以自固。”
佛郎机,是11世纪末12世纪初阿拉伯人和伊斯兰教徒对欧洲人、西方的基督教徒的称呼。11世纪末,欧州的基督教徒在教皇的号召下向东进发,为了收复圣地耶路撒冷以上帝之名征讨伊斯兰世界。东征的成员大半是法兰克人(Francs)。法兰克人后来曾散居在今英、德、法、西班牙等地。地中海的阿拉伯人称其谓“Frangi”。佛郎机是见诸中国官方档案和史书中最早的对葡萄牙的称谓。16世纪初,葡萄牙人凭借海上优势来到东方,殖民主义的侵扰和掠夺给中国人民留下了极坏的印象。“所到之处,硝矿刃铁,子女玉帛,公然市运,沿海乡村,被其杀掠,莫敢奈何。”当时的中国并不知道这殖民者是何方人士,后称其为佛郎机。据说,在东南亚的国家贸易的阿拉伯人见葡萄牙人便称是为“Frangi”,汉译为佛郎机。中国人称葡萄牙人为佛郎机大概是从东南亚的伊斯兰教徒口中传过来的。
[2]出自明朝万历年间郭非《广东通志》卷六九《外志·澳门》。
[3]瞿式耜(1590~1650)字起田,号稼轩、耘野,又号伯略,汉族,江苏常熟人,明末诗人,南明政治人物。祖父瞿景淳,官至礼部左侍郎,父瞿汝说,曾任善膳司官员、湖南学政。瞿式耜拜钱谦益为师,万历四十四年(1616年)中进士,任吉安永丰县知县,有德政。崇祯一朝时官至户科给事中[1],崇祯五年(1632年)因事革职。崇祯十年(1637年)被捕入狱。瞿式耜妻妾众多,迷信占卜、堪舆,一说为基督教徒。晚年参加抗清活动,拥立桂王朱由榔,桂王以式耜为内阁大学士兼吏部右侍郎摄尚书事;驻守桂林,三次击退清军进攻。顺治四年(1650年),城破被捕,囚于桂林风洞山临时监狱,作《浩气吟》。42天后,永历四年闰十一月十七日(1651年1月8日)与张同敞在桂林风洞山仙鹤岭下就义,有绝命诗:“从容待死与城亡,千古忠臣自主张。三百年吏恩泽久,头丝犹带满天香。”
瞿式耜殉国之后,永历帝追赠粤国公,谥文忠。乾隆四十一年(1776年),追谥忠宣。《明史》有传。清顺治十一年(1654年),其孙瞿昌文护柩回常熟,安葬于常熟宝岩祖基。康熙十八年(1679年),迁葬于虞山拂水岩牛窝潭。其墓至今尚存,现为江苏省文物保护单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