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皇帝福临再一次驾临乾东五所之二所,而且传谕尚膳监,将今日午膳就摆在这里。
福临的确是心疼这个与自己感情日笃的小儿子,更何况,昨日岳乐从慈宁宫出来之后,竟然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对自己摆布下五旗的想法第一次表示了全力以赴的支持,再也不是面露难色、半推半就。
吴良辅对自己转述了弘毅在慈宁宫的那一番话之后,福临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小家伙绝对不是心血来潮,而是深谋远略!最近这段时间,这些谋略还都是与自己心心相映!传说中的父子连心,在十九岁的年轻皇帝心中慢慢升腾着……
“玄烨,多尔衮那老贼,真的如你所说一般还有万不得已的时候吗?”福临看也不看周围,就像在位育宫一般,压低了声音问对面的儿子。他知道,现在能听到自己父子二人谈话的,只有吴良辅一个了,那些二所下人,都是没有资格再靠近这所小小的宫殿。
“皇阿玛,儿臣年幼,并不明了他的本心。”弘毅自顾自地吃着无污染纯天然美食,全然没有当下所有人在皇帝面前用餐的拘谨与不适。
“那,你为何如此说?”福临呷了一口汤,并不死心。
“因为这样说,皇玛玛才会支持八旗共主的事情。”弘毅十分不舍的放下手中的鹿腿,有些哀怨地说。
“嗯。”福临点了点头,用一方手帕轻轻擦去对面玄烨脸颊上的油渍,还想问什么,却还是忍住了,轻叹一口气,微笑着说:
“玄烨少吃一点,你还小,万万不可积食伤了肠胃!”
“积食宜消,积怨难解!”弘毅望着鹿腿,似有所悟一般自言自语。
“你说什么?”福临收回了手,盯着弘毅。
“皇阿玛,儿臣吃多了,就去隔壁大阿哥那里跑上一圈,也就没有涨腹的感觉了。可儿臣一见到您身后的吴良辅大总管,就是出去跑上一个晌午,也难平心中怨气!”弘毅抬眼,死盯着福临身后的那个老太监。
“噗通!”
吴良辅此刻的自我感觉,简直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面对如此无妄之灾,只有跪地求饶——
“贝勒爷赎罪!贝勒爷赎罪!奴才万死!”这般碎碎念个没完。
“哈哈,吴良辅,你先跪着。朕替你问问再说。玄烨,你为何总是和一个奴才过不去呀?”福临很是好笑,他知道,吴良辅以往那可是了得的很,可自从小玄烨降生,他们就成了一对死对头一般,而且处处还是玄烨占得上风!
“皇阿玛,于私于公,儿臣都不喜欢他!”弘毅抓起鹿腿,直接指向了吴良辅,然后收回来狠狠咬了一口!
“于公于私?你说来听听!”福临忍住了笑容,严肃问道。
“于私,他每日常伴皇阿玛身旁,玄烨嫉妒非常!”
“哈哈哈哈哈,好,是个理由!那于公呢?”福临没想到就是这样一个答案,都能被小小玄烨说的理直气壮,心中油然而生一种对眼前幼子的疼惜之情。
“于公,他坏了皇阿玛的大事!”弘毅继续演。
“大事?吴良辅侍奉朕十几年,从未误了什么大事,而且事无巨细,排布妥帖……”福临心情很好,和眼前的幼子详细解释起来。
“慈宁宫风声未起,他就在皇阿玛耳边兴风作浪!”弘毅打断了皇帝了言语,狠狠咬了一口手中的鹿腿。
“……”福临沉默了。
“奴才冤枉呀,主子,小爷!”吴良辅跪在地上小声申辩。
“冤枉?我来问你,昨日我在慈宁宫与皇玛玛、安郡王所言之事,你是如何知道?你不说,我总会要和皇阿玛禀报。你一说,又有谁会不知道!”弘毅不便在福临面前怕案而起,可手中的鹿腿却变成一把利刃一般,指向地上的吴良辅。
“奴才,奴才除了主子,没有告诉过别人……”吴良辅带了哭音儿。
“放肆!你是说朕会轻信于你的谗言诬陷不成!”福临发话了,及时制止了心智大乱的老奴才。
“奴才不敢,奴才万死!奴才万死……”
“皇阿玛息怒。儿臣不是要追究吴良辅死活,而是想提示他一句:谁人背后不说人!他去打听皇玛玛,皇玛玛难道就不会反其道而行之!?”弘毅平缓心情,低声说道。
“这……”福临语塞。
“皇阿玛、皇玛玛都是儿臣的至亲至爱,你们母慈子孝,不仅仅是玄烨的福气,更是大清的造化呀!”弘毅终于伴随着气氛,跪在炕上死谏一般!
“这,这朕如何不知?可……你的皇阿玛年幼之时所受屈辱,你也是不知呀!”福临有些懊恼。
“皇阿玛,难道您怨恨皇玛玛?”弘毅添油加醋加把柴火!
“大胆,朕如何会怨恨自己的额娘!”果不其然,福临断然否认。
“儿臣不敢,但儿臣还要说,假使皇阿玛和皇玛玛貌合神离,真是中了九王多尔衮之毒计!”弘毅猛地抬起头来,直勾勾叮嘱福临。
“这……这……唉!”福临不傻,弘毅这么一说,他自然明白!
“八旗共主,没有皇玛玛的鼎助则绝无可能。为今之计,儿臣愿为皇阿玛分忧!”
“你如何分忧?”福临伸手拉起了小玄烨。
“清舆论正视听!”说完,弘毅凑到福临耳边,嘀嘀咕咕说了一通。吴良辅只见皇上脸色时晴时阴,时喜时怒,最后总算是龙颜大悦!
“好,就这么办!朕等你的时机一到,就帮你了了此事!”福临拍案而起!
在吴良辅的满腹狐疑中,父子二人之后连饭也没有再吃,而是转而谈论起所谓“八旗共主”的事情来,却也没有避讳他。一个时辰之后,皇帝才起驾回宫。
当日下午,弘毅吊着左臂,大张旗鼓出东华门,去了安郡王岳乐府上。令小功子奇怪的是,内十三衙门总管太监吴良辅居然没有待在位育宫,而是“奉旨随侍皇二子、多罗贝勒玄烨左右”。更奇怪的是,小爷玄烨竟也听之任之!
按照礼数,弘毅一行在安郡王府门前等候通禀的时候,眼尖的小功子发现,门旁早就停满了各式亲王郡王的轿辇,一个个气派不凡,都比自己侍奉的贝勒轿辇气派许多。
梁功刚要提醒弘毅,却见自己的小爷正冲着自己努嘴,立即明白非常,小跑步向那些歇息的轿夫、太监们跑去。不一会儿,梁功就回来了,半跪在弘毅面前耳语一番。
“好!显亲王、巽亲王、信郡王、平郡王、敏郡王都到了!”弘毅很是欣慰的样子。
“吴良辅,我们进去吧!”弘毅没有指使梁功,而是安排一直低头耷脑的吴良辅。
“嗻!”吴良辅赶紧应承,接着不等通传,果真拿出御前一等一太监的气派,两步跨上了八尺台基,直入王府正门[1],一把推开了还在愣神的侍卫,冲着不远处的王府正殿大声宣告道:
“奉皇上口谕,多罗贝勒、皇二子到——”
弘毅高喊一声“走”,就在梁功和玛拉的“左文右武、左辅右弼”下,再次迈入了安郡王府。
进了安郡王府的庭院,还没走出多远,只见正殿里“呼啦啦”跑出一群亲王郡王的,为首的正是岳乐。
岳乐犹豫了一下,回头望了望其他几位,这才抹蹄袖、撩马褂,跪于道路中间,说道:“奴才,安郡王岳乐,叩请圣安!”
也难怪,这老奴才吴良辅,通传的时候闪烁其词,什么叫“奉皇上口谕”呀,你要是奉口谕,就应该通传“圣旨到”,然后由玄烨宣示口谕!所以岳乐是在思量一番之后,才按照迎接圣旨的规制簇拥着一群王爷赶到银安殿外。
“奴才,!@#¥%^,叩请圣安!”各位王爷也是齐齐跪倒。
“各位亲王郡王、各位宗亲,快快请起!好你个大胆的吴良辅,你在门口就嚷嚷什么!来的路上不是告诉你,本贝勒辈分低、年龄小,不可不恭谨从事的吗!”弘毅迈开小腿,几乎是跑到跪在地上的各位王爷面前,一个劲儿吊着左臂还打千行礼,而后又回过头来怒斥吴良辅。
“奴才该死,奴才就顾着皇上威仪,忘了小爷嘱托,奴才该死、该死!”吴良辅老谋深算,配合弘毅那叫一个天衣无缝!
“贝勒不必谦让,我等恭迎圣训!”岳乐带头说道。
岳乐心底暗自佩服这一老一少、一主一奴两个人,一个以退为进,什么辈分低年龄小,你可带着皇上口谕呢!另一个更可气,什么顾着皇上威仪?!我们这要是不下跪迎接咱的小小贝勒爷,那就是不顾皇家威仪、不尊皇帝天威啦!任你是亲王贝勒铁帽子王,摊上这个事儿,这罪名大了去了!
“各位王爷还是起来听吧!”弘毅得了便宜卖乖,等着各位王爷表态。
“奴才们跪迎圣训!”众位王爷无论长幼,只能齐齐跪颂。要知道,现如今这一批爷们,虽然都是下五旗旗主,可辈分都是皇上福临的同辈或者晚辈,给他们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在知道是皇上口谕的情况下,还摆谱托大的!
“既如此,弘毅只好勉为其难,在各位王爷面前露怯了!”弘毅不再推脱,迈步绕过当中间的岳乐,直接走上银安殿月台,在刚刚摆设完成的香案前转过身来,环视下面几位。
这个场景要是后世的电视剧场务看到了,一定会说是绝佳的拍摄视角和机位选择!虽然弘毅使劲补充各色营养(含人~乳),但如今也不过90多厘米的样子,还吊着一个膀子,却挺立在半米高的月台之上。台下平地上,一班王爷、奴才,无论年龄大小,都是跪伏在地,现如今这安郡王府,站的最高的,就是这位多罗贝勒爷!
“朕,允皇二子玄烨,与众位皇室宗亲一聚,与五旗旗主共商天家家事,各位亲王郡王务要亲善待之。然,玄烨与族中辈分不低,却毕竟年幼,若有不妥不敬之处,尽速前来告诉朕知道!钦此[2]!”
“奴才谨遵圣旨!”岳乐带头表态,剩下的王爷们也只能“唯唯诺诺”了。
“好了好了,各位王爷快快请起,玄烨多有冒犯了,万望恕罪!”弘毅没有走下月台,而是就地打千儿施礼,算是赔罪。
“玄烨呀,各位王爷,来来,我们一家人都进屋去叙话!”岳乐站起身来,先回头招呼身后五位,而后当先走上台阶,站在弘毅身旁,又转过身来,一起看着台阶下的五人。
“我们……”年纪最长的敏郡王勒度,带头说话了。
“进屋进屋,进去再说!”岳乐大手一挥,拉着弘毅的右手,转身而去……
[1]其时岳乐为郡王,按照《大清会典》规定,郡王府和世子府,都是基高八尺,正门一重,正屋四重,正楼一重。其间数、修广及正门金钉、正屋压脊,均减亲王七分之二。梁栋贴金,绘画四爪云蟒,各色花卉。正屋不设座。也就是说,郡王府台基高八尺,大门为三间,可开启中央的一间,门上的钉比亲王府门减少七分之二,即九行五列共45个。
[2]“钦此”一词,象征皇帝到此亲自颁布诏书(亲临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