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毅一行人,在马贩子和他家主人的陪同下,来到了骡马市附近一家酒楼。马贩子马有德寻了一个清净的雅座单间,恭恭敬敬请一行人落座。玛拉和梁功分立弘毅身后,季开生坐在下首,马有德居中,神秘“主人”坐在了弘毅对面。还有张岁寒,也是叫嚷着自己不能平白少了生意,非要“跟着来”,季开生也就“勉为其难”应承了他,只是说了一句:“自然是谁价高,就卖给谁!”至于杨雍建和闵叙,只能在楼下找个座位,以为策应。
“季师傅,这位是我家主人李显王,我们也是关外贩运马匹的老人了。有幸结识各位,幸会幸会呀!”马贩子马有德一副老江湖的模样,开始自报家门。
“在下季褒中,和我家少爷从关外带了几匹马,准备来京城贩卖。不知李兄想要几匹良马?”季开生给自己起了一个新名字,让弘毅十分感兴趣。褒中褒中,褒扬中国,哈哈,季师傅,你太有才了!
马有德刚要说话,他的主人李显王就抬手制止了。
“在下其实是朝鲜商人,为朝鲜国主效命多年。所以,季先生但凡有良马,我国都可以统统买入,而且是多多益善!”
弘毅心中大喜,因为这位李显王说的是朝鲜话!找对了人了!
弘毅不漏声色,只是好奇的玩着桌上的杯子碗筷之类的,表现的和懵懂幼童无异!
季开生不懂朝鲜话,但是却听过朝鲜音。按照约定,他微微点头,不漏声色,只是低头转向弘毅,低声说道:“少爷,你看……”
“卖给‘朝鲜人’也和卖给满人汉人一个样!我倒是愿意‘全都’一股脑儿卖给他们,别忘了我小娘还是他们‘朝鲜人’呢!”弘毅用筷子挑着一个茶杯盖子晃悠,用汉语回道。
“是,少爷!”季开生明白了刚才弘毅翻译的朝鲜话意思,一是“全都”卖给他,二是突出“朝鲜人”!
“既然李先生有意,我们就将所有二十匹全都卖给你们!”季开生十分慷慨说道。
“好!季师傅爽快!那这价钱……”马有德大喜过望。作为一名中间商,他和朝鲜人打了多年交道,深知其中要害——朝鲜自古缺少高头战马,所以这上乘马匹的确是有多少朝鲜人要多少,而且价格高出市面许多,自己得利丰厚!
“价钱先不说。这马匹私贩可是死罪!马兄,你们有何办法瞒过边关守备?一旦失手,我们少爷可不能背上黑锅!”季开生打断马有德,严肃问道。
“这个自有办法,不必贵少爷担惊受怕。而且,我等回国之后,还会像我国君上美言你家少爷和季先生的大功一件!”这次是李显王主动搭话,而且是用的汉话了。
“谢过朝鲜国王了!”季开生勉强对着北边抱拳,完全是为了做成这笔不会存在的交易,而且也将国主、君上之类的,改成朝鲜国王算完!
“那我们就来谈谈价格吧!”马有德看了看张岁寒,那意思是说这位可以走了。
“呵呵,不碍事,他也是我家老主顾了,就让他知道知道我们家的良马宝驹到底值多少钱,省得他以后还死命压价!”季开生开着玩笑给张岁寒解围。
“唉,我一个马贩子,怎么能和朝鲜国主相提并论呢!以后这生意不好做了,看来你们少爷的生意是做不下去了,唉!关外那几家我可不能再丢了才好!”张岁寒一脸苦楚,一双小眼十分巴结的看着那个朝鲜商人。
李显王居然也是两眼一闪,对着张岁寒微微侧目,看到张岁寒有所回应,这才对季开生说道:
“季先生,余下二十匹马,只要和楼下那匹成色相当,每匹一百两如何?”
“呵呵,一下子进账二十一匹高头战马,想必朝鲜国王定然会重重赏赐李先生的。每匹一百二十两,楼下那一匹算作定金赠与阁下!”季开生展示了一个商人应有的“慷慨”,尽管是“慷皇家之慨”。
“好,季先生如此豪爽,我也不能让您见笑!一言为定!”李显王喜上眉梢!
“好,一言为定!十五日后,盛京,一手交钱,一手取马!店家,取纸笔来!”季开生准备板上钉钉。
“慢!这字据……”李显王有些犹豫。
“做生意哪有不立字据的道理?难不成此中……”季开生一脸不悦。
“季先生误会了,这满清胡虏自从‘丙子虏乱[1]’之后就不许贩马于我小中华,一旦落下字据,岂不是作茧自缚?”李显王脱口而出“胡虏”一词,季开生、张岁寒都是脸色惊惧,齐齐说道:
“先生慎言!”
“哼……”李显王一脸的鄙夷,用鼻音做了轻蔑的回应。
在弘毅看来,这以“小中华”自居的朝鲜商人,实在是一幅故作凛然的做作!中华文明五千年生生不息,追根溯源,不是因为单纯某一个民族的持鼎扛旗,而在亿万民众于对先进文明的传承和发展,从这个意义上说,蒙元也好,满清也罢,都是植根于这片沃土上的文化之中,并且有了自己的发展和创新。无论到了何时,都轮不到你一个小小的朝鲜王国来做什么中华正统,就像山东也罢、河南也好,都不能说自己是中华正朔,而只能说自己在中华文明中占据着独特的位置,有着独特的作用。当下的朝鲜,还远远达不到这种地位,充其量,只能说是中华文明远播四方的一片试验田而已!
……众人皆是沉默……
“季师傅,我们用朝鲜文字立据。”弘毅等了一会,知道自己不说话,季开生也好,张岁寒也罢,都是断然不敢开口说话的。终于,他一边玩耍,一边说了一句,没有追究这个什么“胡虏”的称谓。
要知道,那时候只要任何一个人拍案而已,周围隐藏依旧的十号御前侍卫瞬间就会将这两个犯上大不敬的朝鲜行商缉拿归案!
“对呀,少爷聪明!”季开生精神为之一振,心中有些激动。做为爱新觉罗皇家宗亲,没有拘泥于文字文种,虽然表面上看起来是另有大图,可如此淡定,似乎……似乎还对汉家众臣心底的那一丝忌惮也有所照拂一样!
“李先生,你看这样可好?二十匹良马不是小事,于我们是必须留下字据的。用朝鲜文写字据,即使被一般兵丁起获,又有几个认识?您行商日久,这其中又有什么关节可以便宜行事,想必你都有数,还不是一样在你那里通行无阻?”季开生笑着对李显王说。
“哈哈,边关那里自是好说!也好,就用我国文字立下字据吧!”朝鲜人爱慕虚荣的本性暴露无遗,一两句算不上吹捧的“吹捧”,立即就范。
这李显王也不是傻子一个。刚才瞧见那匹良驹,成色绝佳,一定是军中战马。由此推论,估计这会说朝鲜话的小家伙,八成是流落东北的朝鲜后裔,他们家族也应该是在关外盛京从事军马繁育的营生。而这随从几人,都对这个刚刚会说话的毛孩子言听计从,定然是少主幼稚、劣奴胆大,出来讨几个闲钱浑花,全然不知这宝马所值几何!假若另外二十匹都是这种货色,一旦做了这单生意,那运回朝鲜之后作为**,就会大大赚上一笔,也必然被国主李淏[2]所器重!如今之计,只要是在字据中详细写明交货时间、交货成色、公马母马比例等详细细节就可以大功告成了!
半个时辰之后,一式两份的朝鲜文“合同”分别揣进了季开生和李显王的怀中,并且在季开生的要求下,由李显王亲自执笔写就,交予“少爷”草草看过之后,李显王和季开生就各自签字盖印。
一行人下了酒楼,季开生十分慷慨的从玛拉手中拉过御马,毫不吝啬的送给了李显王。真的拿到这匹好马,“高丽棒子”那一对不大的眼珠子都快蹦出来了,一个劲的道谢。
“季师傅,小少爷,我这真是赔大发了……唉,就此别过了!”张岁寒作势哀叹,使个眼色就急匆匆走了。弘毅很是欣慰的看到,他走了没几步,就尾随自己的御马而去,绕过几处人群,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我们也走吧,去商议商议下步谋划!”弘毅看周围没有可疑人等,也长出一口气,算是万里长征走完了完美的第一步。
“贝勒爷,要不就近去我的府上,咱们再细细商议?”季开生提议道。不回紫禁城,是因为身旁的杨雍建和闵叙毫无功名,自然入不了宫。
“也好,就去季师傅府上叨扰一番了!”弘毅抱拳,明白了季开生的用心良苦。
“小功子,你去松竹斋等着张大人,他一回来就让他快来季大人府上!”弘毅还惦念着表现突出的张店长。
“嗻!”梁功轻轻放下弘毅,又向季开生讨要了琉璃厂附近的具体地址,一溜烟跑了。
“爷,奴才驮着您吧!”玛拉弓下身子,问道。
“不必,你不必做此等差事。各位都不必,我自己走就是!”弘毅果断决绝了所有人要背着他的要求,坚决自己走路。四个人也只好听命于他,只是说起话来必须弓着腰,不见得有多轻松。但每个人心中都有些感念,“此等差事”?像奴婢一样的差事,他们都不必做,他们是谁?难道是弘毅看中、倚重的臣下?帮手?甚至似朋友一般交心……每个人都在想,也许会有不同的答案,却都是思绪乱飞……
突然,一本书册飞抵弘毅近旁,堪堪落在脚下。说时迟那时快,玛拉早就一个箭步挡在弘毅身前,一杆雁翎刀横在手中……
“不慌!”弘毅安慰一下玛拉,见他收起腰刀、闪在一旁,这才走上前拿起书册,轻声念道:“《国榷[què]》?”
不远处,却炸开了锅一般——只见几名壮汉,围着一名六十多岁的老者,推推搡搡,言语不敬。老者死死抱住几本书册,却被几名壮汉抢出来随手抛弃……
[1]丙子虏乱又称丙子之役,是朝鲜王国之后,对1636年至1637年之间清军入侵朝鲜事件的指称。这是后金第二次征服朝鲜,在韩国史书中又被称为“丙子胡乱”。丙子胡乱又与之前发生的丁卯胡乱统称为“丙丁虏乱”。此后朝鲜成为清朝的藩属国,接受清朝的册封【坚决顶!】,朝鲜断绝与原宗主国明朝的关系,朝鲜使用的年号由明朝年号改为清朝年号。朝鲜仁祖以其长子李溰、次子李淏赴清朝作人质,朝鲜向清朝朝贡。朝鲜虽然屈服于清朝的统治,但朝鲜人对清朝非常反感,称呼清朝为“胡虏”。这种敌对的称呼和态度,在《朝鲜王朝实录》中比比皆是。“丙子之役”,不仅解除了清的后顾之忧,粉碎了明的东江防线。从此朝鲜不再支持明朝,却派兵、运粮参加对明战争,因此清的军事实力大增。总之,皇太极通过“丙子之役”,既控制了朝鲜,又削弱了明朝。
[2]朝鲜孝宗李淏(1619—1659),字静渊,号竹梧。在位:1649年-1659年。李氏朝鲜第十七代君主,庙号孝宗,谥号宣文章武神圣显仁明义正德大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