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治十二年六月。
光阴荏苒,斗转星移,北京宫城乾东五所一个月前的那场喧嚣,也早已被夏蝉的鸣响所取代。其实,历史从来就没有什么注定,更不会一味追随某个人、某件事的脚步,它只会眷顾有所准备的人、有所预谋的事。如果你不积极入世,那么历史的车轮就会按照他自己的轨迹滚滚前行,那时候,要么你跳入飞驰的车厢与历史同行,要么留在车下,成为历史的弃儿,再或者,挡在历史车前,枉死于历史的铁流……
二所之内,两三名宫女围在东厢炕前,轮流摇着两把巨大的宫扇[1],让这盛夏的室内却也凉风徐徐。炕上,弘毅刚刚享受完吃食,正在孙氏温柔往复的绢扇之下,沉浸在自己的思索之中:
一个月前,自己第一次如此清晰的将一个人的生命掌握于手中,差一点一念之差就要了那个吴良辅的老命,虽然还是忍耐下来,可这件事情带来的触动却经久难息——
历史对自己意味着什么?是按部就班的去享受千古一帝的豪迈,还是大刀阔斧的去开拓千年未曾有之的变局?是自己的到来注定会改变历史,还是历史的长河终究会湮灭自己?我需要做什么,我能做什么?
也许,历史从来就不是让某人随心所欲而能改变的,只有在他澎湃汹涌之前、涓涓细流之时,才能施以小小的影响,投入一颗石子、挖掘一处水塘,或者暗修一条水道,长此以往,这看似恢弘的历史长河,才会涌进自己的规划之路。假若当日自己一言之下杀了现在还不该死的吴良辅,大大的改变了历史,那登基之后的康熙第一个要杀的人会是谁?说不准就成了太皇太后布木布泰了!
即使是这样,这条大河,也不会就那么顺从,一定还会时常出现偏差,甚至决堤漫坝!就比如好好的福全,怎么就会这样瞎了一只眼睛呢,不管历史中这种事情是否真正发生了,但那小家伙涔涔鲜血就真实的流淌在自己的眼前,是多么让自己伤心、自责呀!所以,这真正的历史穿越,根本就不能单纯依靠什么后世几百几千年的智慧和科技,去肆意妄为的改变和蛮干,而是应该顺应历史的潮流,利用历史的力量,施以穿越者的智慧和才干,才能不泯灭中华五千年来自身发展积淀下的功绩,才能尽最大可能避免历史大厦的倾覆!
而这种春风化雨似的改变,绝对不是一人能够单打独斗来完成的事情!但,如今的自己,恰恰就是个孤家寡人,只好暂且独自勉力为之、静待羽翼丰满之时了。
想到孤家寡人,弘毅立即就再一次想起了小艾——唉,亲爱的小艾,你还好吗?一年多了,你是否已经忘记了我?可我,还是每入梦中就会遇到你……好想你……
“二爷,您怎么不高兴了?太热了吗?今天可是小暑呢,是会热一些的……”卧在一旁的孙氏敞露着胸怀,照看着小玄烨,发现他瞪着眼睛冥思苦想一番之后,居然开始有些难过起来,眼看泪水就要涌出眼眶了,赶紧好言相劝。无论在外面表现得多么成熟睿智,可在这二所的炕上,在自己雪白丰满的胸脯面前,二阿哥就是自己的孩子,那浓浓的亲情,丝毫未曾割裂!
“嬷嬷,我没事……大阿哥那边好吗?”弘毅见孙氏关切自己,知道该回到眼前的现实了,就赶紧转移话题。自从福全受伤,至今已经一个多月,弘毅怀着深深的歉意,每天早晨都要孙氏过去探望一番,自己也是几乎每天都要亲往。好在一岁多一点的小孩子根本不知道什么是仇恨和抱怨,也压根就没有把他的遭遇和这位小弟弟挂起钩来。两兄弟还是恩爱如初。
“大阿哥好多了,左眼眼眉处的疤瘌都快掉了呢,这几日一直嚷嚷着奇痒难耐,总是自己伸手去抓。奴婢嘱咐他的奶口了,可千万别由着大爷任性,一旦抓掉了血痂,这疤痕就是再也去不掉了。”孙氏一边摇着扇子,一边唠着家常,怡然自得的样子,就像母亲和幼儿在一起一样温情。
弘毅抬手示意炕前的宫女不必再为自己摇扇,因为他敏锐的看到两名年纪才十五六的使唤丫头现在已经开始在额头上渗出了汗水,毕竟作为受党教育多年的青年人,到现在虽然不能说事必躬亲,可是对于别人的劳动,弘毅依然保持着应有的敬意和尊重。
“下去歇歇吧!”弘毅关切的对宫女说道。
“奴婢谢二爷体恤!”宫女们尽管早就切身体会到这位小爷的仁慈善良,但每次享受到这种关怀,依旧感恩戴德。作为慈宁宫那边“委派”过来的老人,自然是把小玄烨的醇厚慈良在皇太后面前演绎的绝对像一部催泪大戏!尽管小爷依旧时常会做出一些异于常人的举动,比如前些日子就亲自动手制定了一个什么《东二所服务人员日常考核奖励办法》,将下人们那些琐碎的日常事务逐一罗列了出来,而且根据办差的好坏程度各自对应了一个“数值”,做得好的有加分,做的不好就减分,每个月由梁功和朴氏负责“统计”,最终得分以70分为及格,85分为良好,95分及以上为优秀,竟然比那三年一次的“京察[2]”中的“四格”、“八法”更为详细。最难得的是,这位主子爷明确规定,处罚项目中只有扣薪、训斥和禁足等项目,却没有任何的体罚,连最基本的“掌脸”【打耳光】都不曾有,让躺在病床上带病主持工作的小梁子十分不理解!相比之下,那奖赏的名目可就多了去了,有所谓“集体表扬”、“大会表扬”、“档案记功”、“特赏”、“档赏”等等,甚至还有每个月一天的出宫探亲或者游玩……
弘毅没有继续与宫女们煽情,而是伸手合上了孙氏的胸衣,翻身坐了起来,说道:“走,过一所瞧瞧去。”孙氏感激的看了看自己的“乳儿”,连忙穿戴停当,抱起弘毅出了门。
刚下了殿外月台,弘毅果然指着东耳房说道,“嬷嬷,我们先去瞧瞧小功子吧。”孙氏点点头,一边走过去,一边在心里暗道:我家的男人说的没错,咱这小爷虽然天降祥瑞,却是天性善良,对每一个下人都从来没有过任何的责罚,假若真有一天能够坐上龙位,不单单是我们一家的幸运,还是天下万民的幸运呢!
“二爷,您怎么又来了呀,奴才受不起呀!”梁功本来是趴在炕上修养的,这会儿一见自己的主子又来了,一个“鲤鱼打挺”一般的动作就要下炕,全然不顾那屁股上的隐隐作痛。
“躺着!”弘毅适当的运用了自己皇二子的权威,制止了小功子的努力。“我不早说过了吗,一个月之内不让你做活!许你在炕上调度指挥就好!”
弘毅让孙氏把自己放在梁功的旁边,继续说道:“小功子,你真是受委屈了,好在这板子挨得有价值,我记着你的好!一年多了,当日在景仁宫,你就呵斥了那个老阉奴,我记着;后来给我找毛笔找师傅学写字,我也记着;这次拿自己的性命扛着老阉奴受罚,我也记着……这一件件功劳,我都给你记着呢!而且,将来你再帮衬了我,我还记得,知道吗?”
弘毅原来因为想小艾而变红的眼眶,这时候绝佳的配合了自己的语言氛围,让梁功已是泣不成声了!是呀,当日自己挨了板子,被扔回这东耳房的炕上,自己没有哭喊,因为自己觉得值!可当二爷自己跑着进屋、还从太医头里拿过创药亲给自己的屁股上药,任凭朴氏、孙氏怎么阻拦也是不管,那时候,自己嚎啕大哭起来,哭完了,居然一使劲跪在炕上,向二爷表示了誓死忠心的誓言,全然不顾屁股上早已血流如注,也顾不上在孙氏和宫女面前暴露自己的大红屁股了……可从那以后,二爷几乎每天都来看望自己,这份恩情,怎么也是还不完的。
“二爷,奴才的小命就是您给的,奴才万死不辞,效忠我的爷!”小功子学着戏文里的语言,又一次信誓旦旦。
弘毅一边扶他躺下,一边又想起了什么,接着说:“功劳是功劳,我也是器重你的。但你可见着了老阉奴的下场?居功自傲的话,多少功劳也是白费,你还要记着这条!再者,除了当好我交给你的差使,假若听信了别人的差遣,再大的功劳,我也是记不住的!”
说完,弘毅就示意孙氏抱起自己,出门去了东一所,背后的梁功诚惶诚恐说了些啥他也没在意,其实,说什么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自己!就看自己如何用人,如何管人。
作为清史知识极为有限的后世青年弘毅,隐约感觉到这个精明忠心的小功子将来十有**会成为自己的心腹之人。可越是这样,越是有一种不安:有些时候,人可以改变制度,但在很多时候,是制度造就了人,不知道历史上的梁功,会不会发展成康熙版的吴良辅?
还有一条,这小功子可是从慈宁宫过来的,无论如何,要早做准备……
到了东一所,弘毅及时转换心态,努力当好一岁多小弟弟的样子,和福全戏耍的不亦乐乎。顺便有意检验了一下,两人比赛分别用左眼和右眼来辨识一丈之外的事物,果然,十分不幸,小福全的左眼留下了一道明显的伤疤,左目视力也真的丧失殆尽了……
虽然这一条,对于将来登上的皇位的玄烨,有可能是万幸的,但对于弘毅,却真的是心疼。这一个多月,弘毅吵着嚷着哀求皇太后把汤若望这个三品钦天监监正当太医使唤,希望这时候的也不太怎么“着调儿”的西医可以挽救福全的左眼,效果有一些,保住了眼球,可还是保不住视力……
弘毅不知道,这么单纯救护福全的做法,在皇太后、皇上,乃至庶妃董鄂氏的眼中,就是仁爱慈善的极佳体现,平白在后台给自己增加了分数呢!当然,还有一个附加效果,就是和汤若望越来越熟络了。
有一天给福全换完药,汤若望悄悄给弘毅看了那张星堡的图样,经过这位传教士的详细设计,呈现在弘毅面前的才算是真正的“设计图纸”了。
弘毅十分满意,问了一句:“老玛法,此物可堪用?”
“二阿哥,此物必然堪用呀!用它来对付火炮的强攻再好不过,任何方向发射过来的炮弹,在星堡城墙上都只会留下一道长长的擦痕,炮丸却不能正面用力于城墙之上!您奉天主旨意将此物东传,一定是我教义发扬光大的绝好机会呢……”汤若望知道弘毅明知故问,却回答得十分认真。
“那这张图纸就留在您那里,什么时候有用,我自有分寸!”
“奴仆明白!”作为洋人,在皇帝面前都不必自称奴才,却在这里说了一句“奴仆”,只能说现在的弘毅在汤若望眼中,就是天主的使者,自己既然是天主上帝的奴仆,就自然是这位使者的仆从!
弘毅没有客套,反而追加了一句:
“耶稣教会的事情,我是有所思量的,但是此事不能操之过急。老玛法可授意在华的教士,一定要小心谨慎为我大清服务,假以时日,我会给圣音东传创造一个最大的契机!记住,还要假以时日才好!另外,我的事情,不要和罗马教廷太早透露……”
从那以后,汤若望就把小玄烨真正奉若上主一般,却是从不和别人提及,也打消了在和罗马教廷的通信中继续汇报天主使者诞生于东方皇宫之内的念头。弄得一年多前就从汤若望的书信中得知这位神奇王子的教廷来了好几次文书一再追问,而汤若望总是回复说,眼下还没有什么有价值的情报可以上报……
正在两个小皇子玩的不亦乐乎的时候,位育宫执事太监过来传旨,说是皇上要陪同皇太后一同登煤山御览宫城,着各宫主位和两位小皇子一同随驾前往。于是,小朋友们高兴坏了,拉着手直接坐在太监的脖子上,就出门等着了,接上御驾去了宫外的煤山。
[1]【宫扇】圆扇,也叫“宫扇”、“纨扇”。是一种圆形有柄的扇子。宋以前称扇子,都指团扇而言。王昌龄《长信秋词》:“奉帚平明秋殿开,且将团扇共徘徊”。《杖扇新录》载:近世通用素绢,两面绷之,或泥金、瓷青、湖色,有月圆、腰圆、六角诸式,皆倩名人书画,柄用梅烙、湘妃、棕竹,亦有洋漆、象牙之类。名为“团扇”。圆形或近似圆形扇面,扇柄不长。团扇系中国的发明,又名纨扇,而后传入日本。折扇系日本发明,而后传入中国。
[2]明朝以后朝廷京官的考察,又称内计,有别于外官考察称为外察,即外计或大计。明太祖建国时,立有官员考察制度,最初为三年一考,后改十年一考。明孝宗弘治十四年(1501年),改为六年一考。明武宗正德四年(1509年),规定“巳年”以及“亥年”为考察之年。清代承袭明制,改为三年一考,初改明代“三等八法”为“四格八法”作为升降标准,三等为称职、勤职、供职。四格为才能(分长、平)、操守(分清、勤、平)、政绩(分勤、平)、年龄(分青、壮、健);守清、才长、政勤,年或青、壮、健为称职列一等;守勤才长政平、守勤政勤才平、年或青、壮、健为勤职,列二等;守勤才平政平,或才长政勤守平为供职,列为三等。八法为贪、酷、不谨、浮躁、罢软无为、才力不及、年老、有疾;不谨、罢软无为者革职,浮躁者降三级调用,才力不及者降二级调用,年老、有疾者休致。以八法者送吏部处分称“劾”。1759年后八法去除贪酷不考改为“四格六法”,贪酷改为可随时题参,革职拿问,永不叙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