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治十二年进入正月之后,“万寿节”和“千秋日”紧接而至。这顺治朝的万寿节,和元旦离得很近,因为正月三十日,就是大清皇帝爱新觉罗·福临的生日。而二月初八日,又是皇太后的“千秋圣诞”,这三个大日子连在一起,给新年伊始的京城内外、全国上下增添了无尽的喜庆。
万寿节当日,福临身着盛装,端坐于太和殿遗址工地[1]临时搭建的彩门之前,接受王公百官的朝贺及贡献的礼物。殿贺之时,小皇子弘毅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再一次表现自己“持鼎而诞、天资聪颖、大器早成、奇瑞非常”的机会,照例还是从皇太后的膝盖上自己跑下来,随着众人的三拜九叩,一丝不苟的完成了整个过程,把另一边一岁多点、正吃着手指头呆呆观望的皇长子福全,比得竟似天壤之别一般。福临看在眼里,也是喜在心头。毕竟,东南郑氏的一举一动完全在这个不满周岁的儿子预料之中,大大增加了自己作为皇帝的天威浩荡。就是那极北之地的运筹,现在看也是按部就班,济度的数万大军也已经不必南下了,正在往那冰天雪地的北海之滨大张旗鼓的行进。几个月后,就看这个小家伙的语言是否能够再次得偿所愿了。
一整套贺寿仪式结束之后,十九岁(虚岁)的福临也照例宣布,此后七日,禁止屠宰,不理刑名,普天同庆。接着,他第一次主动从旁边皇太后的手中抱过了小皇子,搀扶着自己的皇额娘,在群臣恭送皇上的山呼声中,前往慈宁宫。
入夜,皇太后照例于慈宁宫设宴庆贺皇帝诞辰。此时的宫城及御苑,虽然又一次处于冬春之际的“痘症[2]”突发之际,也依旧是绣幙相连,笙歌互起,金石千声,云霞万色;皇城之外,自**至大清门,一路彩坊接连不断,连缀着彩墙、彩廊、演剧采台、歌台、灯坊、灯楼、灯廊、龙棚、灯棚无数。直隶以及各省进京的臣民代表也搭设彩坊,沿路的京城各部、寺、监官衙同样建经棚、设彩坊。几里一个御座,御座周围便是一个热络、繁丽的景点。一路上,用彩绸结成的“万寿无疆”、“天子万年”等大字赫然出现在彩墙上;蒙古、汉军都统以下武官建百老献寿台,台呈九级,扮成百名老人的演员各执金寿字,层累而上。当是之时,京城内外,可谓金碧相辉,锦绮相错,华灯宝烛,霏雾氤氲,弥漫周匝。京师之外,各地文武百官也都设置香案,向京城方向叩拜天恩……
到了皇太后的千秋之日,虽不如“万寿节”隆重,却在慈宁宫张灯结彩,宗室子弟齐聚一堂,欢声笑语,其乐融融。而当天的重头戏,竟也来自于两位皇孙。
其时,皇长子有些紧张、却也仪态得当的牵着小弟弟弘毅的手,一起跪倒在皇太后面前。哥哥福全行了三拜九叩之后,奶声奶气的说:“皇玛玛,孙子们给您贺寿了!”而旁边的小阿哥也是叩头行礼,却不说一语,礼毕,这才和哥哥一起齐心协力展开了藏在他们身后的一张大红字帖,上面写着一个大大的“寿”字,旁边却歪歪扭扭画着好多祥云和蝙蝠的样子,引得一众妃嫔前仰后合、纷纷称奇。皇太后乐的也是合不拢嘴,只一个劲的说“好”。见此情景,皇帝福临又起了好奇,坐在一旁问道:“大阿哥、二阿哥,这旁边的祥云和蝙蝠,朕已经知道了来历,呵呵。可这寿字是哪位母妃给你们代书的呀?”
皇长子福全见皇阿玛亲自过问,“啊啊”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说祥云和蝙蝠是自己花了一天的时间倒腾上去的,偏偏没有回答皇帝最关心的问题。福临耐着性子听了半天,发现今天的小阿哥有些奇怪,居然就是有模有样的下跪行礼做动作,没有只字片语,似乎一下子回到了不满周岁的婴儿本来的样子!十八岁青年皇帝的好奇心再一次蓬**来,顾不得再搭理福全,就问道:“二阿哥,你今儿个怎么不说话了呀?”随后得逞一般自顾自的笑出声来。
“回皇阿玛,儿臣还小,哥哥为长,由他禀报,合情合理。”弘毅站在那里,低眉顺目的,像个小大人一样,更加招人喜爱。
“哈哈,皇额娘,您调教的小皇子果然出息呢,一岁不到,就会孔融让梨了,儿臣也是自愧弗如呀!”福临笑着对皇太后说道。
“皇帝年少之时,也是聪慧过人,可不比你的皇儿差呀!呵呵,再说了,他们聪颖,也是皇帝血脉相传不是?”皇太后说着,看了看康妃佟佳氏和庶妃董鄂氏两人,微微点头。
两个女人本就是心思机巧之人,哪能不明白,立即带头施礼,把刚才皇太后提前彩排好的贺词诵读了出来:“臣妾恭贺皇上身体康健、皇家枝繁叶茂、大清万世永续!”
“好好好,朕知道了,都起来吧。”福临乐呵呵抬手示意,心里却总是疙疙瘩瘩的。这几句话看来都是皇额娘安排的,而且是让两个有了子嗣的妃嫔来说,那意思不就是让自己在后~宫~之中多多“耕耘”吗?不就是想要用这些个女子拴住自己吗?朕是偶尔还会临幸他们,可那只不过是龙性大起、随便找个去处发泄一下便罢了,可是,自己的心早已不在这里了,早就跟着自己的现任弟妹福晋董鄂氏去了那十一贝勒的府邸。
弘毅看着皇上的表情,知道他现在的处境有些尴尬,本着自己一贯乐善好施的精神,大声说道:“回皇阿玛,这寿字不是哪位母妃代写的,而是儿臣亲书,恭贺皇玛玛万寿无疆、寿与天齐!”
这一下真是把皇帝彻底解放出来了,所有人的心思都给收拢到小小弘毅的身上了!
“你是说,这是你写的?”福临来不及念怀小儿子的解围之功,就开始大为惊讶。
“回皇阿玛的话,是儿臣所写。”弘毅郑重其事的跪答。
所有人,包括皇太后、苏麻喇和康妃,都是一脸的不信,静待下文。
“好,吴良辅,取笔墨纸砚,给小皇子研磨!”福临决定亲自考校一下。
“嗻!”不多一会儿,吴良辅就捧回来一套文房四宝,只不过,那毛笔却有中号大小,笔杆比弘毅的手腕也细不了多少了。一旁的康妃见了,恨不得上去掐死这个阉奴,却又不敢造次,自个儿急的眼泪就快下来了。
看着吴良辅一旁忙活,小弘毅瞧瞧望了望康妃,俏皮的眨了眨眼睛,这才让小功子抱到御登之上站稳,煞有介事的等着。
很快,吴良辅就磨好了厚厚稠稠的一方浓墨,又将那毛笔在其中翻滚饱满,这才笑着双手呈给弘毅,还说道:“请小爷用笔!”
你奶奶的,瞧好吧!弘毅心中暗自问候这个没有后人的阉货的先人,稳稳接过差不多有自己一半身高的毛笔,淡定心思、运足气息,而后就提笔疾书起来。福临真是想跨前一步看个究竟,但还是忍住了,端坐一旁。
好在小皇子让大伙的等待持续了不久,就放下了毛笔。梁功和吴良辅一人一边,将御用宣纸展示在众人面前。
“建極綏猷[yóu]![3]”福临脱口而出,脸色暗沉了一下,紧接着又沉思不语。皇太后也是面色庄重,一语不发。众人皆是心中大惊,不敢声张。而康妃佟佳氏,已经开始微微颤抖了,毕竟,小阿哥这几个字,明显有点教育皇上的意思了,再严重一些可就是大不敬的罪过!
良久,福临大喝一声:“好!”这才安定了众人的心思。他知道,这句话的意思是:天子上对皇天、下对庶民,负有双重神圣使命,既须承天而建立法则,又要抚民而顺应大道。虽然是自己的儿子写给老子看,但是却是为政之要,也的确不可轻视。
“难得小皇子一片苦心呀,这字体虽然稚嫩、尚难入流,但其立意深远!好!”福临抬手示意吴良辅,“将这幅字好好收着,朕回去再给两个皇子重新题写一幅,等到今年太和殿落成,命人将朕的这幅字镌刻于匾额,高悬于九阶之上、轩辕镜下,让臣工奴才们天天瞧着,好知道朕这个大清皇帝的鸿鹄之志!”
随着众人扑通扑通跪倒唱诵,弘毅也在心里暗喜:看来这几个月的手部力量训练、苦练书法还是管用的呢!回去要好好赏赐一下那两个前朝入宫的老太监了!虽然这字体皇上老小子看不上,可他哪里知道,太监传授的字体如此就很不容易了呢!也不知道后世康熙到底学的谁的字帖,回去还要抓紧练习才好呢![4]
只是这四个字,却让皇太后和福临,都对这个不满周岁的幼子多了几分打量,毕竟,一个还没有序齿的幼童,竟然有如此宏图大志,实在是太过异端了。皇太后还可以理解为后继有人,而福临,又会作何感想?
顺治十二年三月十八日,景仁宫康妃佟佳氏之子满周岁了!这天下午,皇帝福临和汤若望商议之后,正式给小阿哥取汉名“玄烨”,“玄”字此时在福临的心目中是十分重要的:儿子的名字里带着“玄”字,给洋“玛法”的御赐匾额里两次带有“玄”字,这个在重大场合频繁使用的“玄”字,是汤若望传授的包括天文、历法、机械以及天主教信仰在内的、为他深深服膺的一套学说之谓。而“烨”者,乃应和小皇子出生之时“日光烨烨”之祥瑞,二字为名,也是福临祝愿洋“玛法”所传学问辉煌光大之意也。而后,福临正式给玄烨定齿序为排行老二,为皇二子,命宗人府计入《玉牒》称二阿哥。
夜里,遵照皇太后和皇帝的意思,皇二子玄烨的抓周在慈宁宫进行。面对一炕头的印章、书本,笔、墨、纸、砚,算盘、钱币,小刀小弓,甚至还有首饰胭脂和一堆吃食,小玄烨气定神闲,回头看了看皇太后、皇帝,还有自己的再生娘康妃,他突然往前一扑,满伸双臂,一股脑把所有物件统统揽入怀中,划拉到自己的面前,却惟独将那些胭脂粉黛、各色吃食落在外面,而后又将面前物件合臂抱起,轻唤一声“来”,自有旁边小功子急忙端过来一个大大的银盘,玄烨一股脑全部放在上面,又自己接过银盘,看了小梁子一眼,示意这几个月的反复演练很是到位,又稳稳放在膝盖之上,这才挑了几样合口的点心,大快朵颐起来……
这可把皇太后和康妃欢喜的不得了。“哀家算是看明白了,皇帝,你的这个皇二子真是天赐大清呀,这治国平天下的物件,他一样也不落下呀!哈哈”皇太后回头冲着福临笑逐颜开,却迎面遇到一张冷脸!
“好,命宗人府记录在册!皇额娘,朕先回去了。”福临淡淡的说着,打了一个千,就要转身离去。
“皇阿玛,儿臣有奏!”听到这一句字正腔圆的满语,福临犹豫一下,还是转回身来,此刻的弘毅,或者说玄烨,早已跪伏在炕上,一本正经的启奏皇上的样式。
“说。”福临看了看一旁的皇太后,无奈说道。
“儿臣自请序齿为三,代请大阿哥福全重排序齿为二,尊早殇之牛钮为大阿哥!”弘毅头也不抬,而且是第一次说了一段正常的语言,再也不是四个字、四个字的往外蹦词了。
福临没有想到还有这么个问题,随口问道:“为何?”
“回皇阿玛,自古以来,长幼有序,兄慈弟敬,才能家和万事兴。虽然长兄牛钮早殇,但他毕竟是皇阿玛的第一个儿子,做弟弟的,虽未能学孔融让梨尊兄,但是还可以在听到自己的称呼之时,就想起他作为皇长子的引领启迪。再者,自古仁孝治家治天下,二阿哥福全为长,儿臣也一定要尊重二哥、倚重二哥,还有后来的四弟、五弟……我们兄弟齐心、和谐相容,将来为皇阿玛分忧解劳,为大清肝脑涂地!儿臣叩请皇阿玛应允!”玄烨说罢,再次叩头。
无论如何,福临和在场的所有人都为之动容了,自古以来,皇子伺位、尔虞我诈之事数不胜数,但是自请降齿序往后排的,倒还是第一个!而且,小玄烨言辞之中的情意也是词真意切。良久,福临长叹一口气,才停止了对自己第一个儿子的思念,语气温柔的说,“玄烨,你的苦心朕知道了,这大清的基业,你们兄弟终是要好好承续的,将来也要互相和睦,万不可伤了兄弟和气。只不过这皇家齿序,历来有定数,未成而殇者,不计。你的一番心意,朕想你的兄长牛钮,地下有知,也会感怀的。起来吧!”
弘毅见此情景,也不再纠缠,毕竟不能什么事情都完全遂了自己的心愿,此事还可以从长计议,于是乖乖爬进了皇太后的怀里。
此时的皇太后,那是一个欢喜的了不得了,她清楚,这番话让皇帝如此动容,还有一个原因,就是皇帝序齿为九,比那个现在正在远方征战的十一阿哥贝勒博穆博果尔大几岁,小玄烨这一次自降序齿,必然刺痛福林心中的兄弟情分,至于那个福晋董鄂氏,也会让他思索良久吧……
返回位育宫的路上,多情的青年天子福临又想起了自己的长子牛钮,不禁落泪唏嘘……吴良辅在旁边偷眼打量,见皇上如此动容,知道是被那康妃的小儿子打动了,赶紧暗自思索一番,悄声说道:“主子,这皇二子今儿个唱得可是哪一出呢?”
“哦,你是何意?朕的皇二子尊长敬兄,还能有何意?”福临有些不解,对于身边这个阉人,自从自己第一天进入北京城,他就侍奉左右,信赖有加,无论听到什么闲言碎语,自己却从来没有过一丝嫌弃。
“主子去年就为大阿哥福全序齿,列为皇长子了。这小爷却愣是要主子您把他降为皇二子,自己还不惜降为皇三子,这里面是不是有些念想呢?请主子圣裁!毕竟主子您可是风华正茂、正值壮年……”吴良辅那躲躲闪闪的眼神,配合着两侧侍奉宫人所持宫灯投来的摇曳灯影,在这漆黑的宫城之中,显得愈加阴森。
“刁奴,你这次可是想多了,他一个才满周岁的婴儿……”福临本来是要和颜悦色“训斥”吴良辅,维护自己的儿子一番,却突然不再说话了——是呀,如果这个皇二子表现的像是正常一周岁孩子的样子,吴良辅所说的一切都只是胡言乱语罢了,可他,偏偏不是!那克己持重的神态、缜密周全的语言、决胜千里的谋略,都说明他的确是天造瑞异,但,这对于自己的皇位,到底是福是祸呢?毕竟,风华正茂的自己,近日来却多有劳顿之色了,而且至今还没有尝过汤玛法所说的洋人称之为“爱情”的滋味呢……
[1]正史记载,1644年(崇祯十七年),李自成军攻陷北京,明朝灭亡。李自成向陕西撤退前焚毁紫禁城,仅武英殿、建极殿、英华殿、南薰殿、四周角楼和皇极门未焚,其余建筑全部被毁。同年清顺治帝至北京。此后历时14年,将中路建筑基本修复。1683年(康熙二十二年),开始重建紫禁城其余被毁部分建筑,至康熙三十四年基本完工。
[2]痘症,既是天花,死亡率极高。
[3]建极:典出《尚书·周书·洪范》:“皇建其有极”。建,立也。极,中也。原义为屋脊之栋,引申为中正的治国最高准则。周武王伐殷胜利,商纣王**。遭纣王囚禁的箕子(纣王叔父)重得自由。武王拜访箕子,请教天道,箕子为他讲解天地**。“洪范”即“宏大的法则”。其中箕子讲述的第五条为“皇极”,意为人君为众民之主,当自己先建立宏大中正之道,然后教化人民。绥猷:典出《尚书·商书·汤诰》:“惟皇上帝,降衷于下民。若有恒性,克绥厥猷惟后。”绥:原义为挽手上车的绳索,引申为安抚、顺应之意。猷:道,法则。商汤讨伐暴君桀,革除夏朝的王命,回到国都亳之后,将伐桀大义诰示天下,即作《汤诰》。此句意为天帝将善道赋予下民,使民有常性,那么能顺乎其道的则为天子。
[4]康熙、乾隆都以明代书画家董其昌的书法为宗法,备加推崇、偏爱,甚而亲临手摹董书,常列于座右,晨夕观赏。康熙曾为他的墨迹题过一长段跋语加以赞美:“华亭董其昌书法,天姿迥异。其高秀圆润之致,流行于褚墨间,非诸家所能及也。每于若不经意处,丰神独绝,如清风飘拂,微云卷舒,颇得天然之趣。
尝观其结构字体,皆源于晋人。盖其生平多临《阁帖》,于《兰亭》、《圣教
》,能得其运腕之法,而转笔处古劲藏锋,似拙实巧。……颜真卿、苏轼、米芾以雄奇峭拔擅能,而要底皆出于晋人。赵孟頫尤规模二王。其昌渊源合一,故摹诸子辄得其意,而秀润之气,独时见本色。草书亦纵横排宕有致,朕甚心赏。其用墨之妙,浓淡相间,更为绝。临摹最多,
每谓天姿功力俱优,良不易也。”据说,康熙还亲自临写董书,致使董书得以风靡一时,出现了满朝皆学董书的热潮。一时追逐功名的士子几乎都以董书为求仕捷径。
在康熙、雍正之际,他的书法影响之深,是其他书法家无法比拟的。董其昌的书法,历来评说褒贬不一。有兴趣的读者可以百度一下“董其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