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治十二年九月初七日,入夜,乾东五所之二所。
刚从皇仆局回来的弘毅,毫无心思享受孙氏的“吃食”,草草几口就作罢了。引得朴氏、孙氏二人有些忧虑,但又不好追问眼前这位“当朝大员”。
尽管在昨日已经和福临定下了谈迁老人家入职内翰林国史院为编修一事,尽管“再生爹”皇阿玛闻听自己居然成功说动了一名死硬的前明“遗民”效忠朝廷之后喜出望外,尽管昨晚一顿饭功夫搞定了下五旗宗室和包衣两大隐忧的管理问题,尽管保全了堂兄星保的身家前途,尽管对小日本开始下了狠手,尽管假借努~尔哈赤之手再一次缓和了皇太后和皇帝的关系,尽管把“大开海运”的思想初步种植在了皇帝的心中,尽管历史上第一次划定了大清领海与属海,尽管有很多旷世奇功就在这三五天一气呵成,尽管……
尽管有这么多尽管,可就是不知为何,弘毅自打今年入秋以来,就感觉自己冥冥之中有一种紧迫感,好像这个就要到来的冬天会有什么事情发生一般。
正是在这种惴惴不安的情绪带动下,他一改过去稳扎稳打、按部就班的老路数,而是数次主动出击,从九月初二日出宫游历琉璃厂,到今天,六天的时间发生了多少事情,自己也从“一爵一职”(多罗贝勒 火器营左总统大臣)坐火箭一般蹿升成了“一爵四职”(多罗贝勒 火器营左总统大臣 下五旗宗室总理 宗人府右宗正 皇家仆役局掌印大臣),还轻而易举的首创了“下五旗宗室总理”和“皇家仆吏局掌印大臣”两大要职!
难能可贵的是,弘毅可以十分大胆得猜测到:五天以来,紧紧只用了不到一个礼拜的时间,自己和皇太后、皇帝两方面的关系似乎都在朝着有利的方向发展,而且,皇太后和皇帝母子二人,似乎在自己的撮合下,也在慢慢试探着包容对方了!
但即使是这样,皇家的母子亲情永远不可能像表面看到的那样单纯!玩政治,特别是高层政治,所有的一切美好,往往最终都演变成一场惊世骇俗的“好戏”而已!
所以,不要以为只有你们才会在背后波涛汹涌,小小玄烨,或者说三十多岁的副处级公务员曾弘毅,也有自己的暗流诡异!
论眼下,弘毅的苦心经营已经初见成效:
大清国的军事技术、领海划定、人才教育、宗室八旗,乃至包衣仆吏官吏制度,都有所设计规划了。甚至连国际政治的范畴,也早就开始涉足,首要的突破口,就是罗刹;
自己在皇室宗亲、行政职务、军队人气乃至民间评论上,也是逐步攀升,而且有了皇太后和皇帝的同时庇佑,至少现在还没有人敢直接蹦出来说自己是个妖孽之类的不祥之人;
朝堂内外,慢慢聚拢了谈迁、杨雍建、闵叙等一批文人,汤若望、范承谟、季开生、朱之锡等一批文臣,岳乐、噶达浑,乃至索尼、明安达礼等几位朝中、军中重臣也是对自己亲睐有加,加上佟图赖一家作为亲戚,总的来说朝堂之上,总不至于形单形只;
自己的身边,梁功、玛拉早已成为心腹之人,就连朴氏孙氏也都可以助力于自己;宫外,还有一个官商、一个乞丐,都是受益于自己的,却绝不会损害自己半分,眼瞧着这么一个小小的团队,还是可以有所作为的。
如果现在做一总结的话,还差点什么?
弘毅百思不得其解,莫衷一是,也只能苦苦思量……
“小爷,康妃刚才让侍女送过来一身衣服,是她亲自缝制的冬衣……”孙氏小心翼翼打断了弘毅的思路,捧过来一身金黄色的小号棉袍。
“金黄色的?不要!告诉我额娘,以后万万不可擅作主张,给我再缝制什么黄色衣袍了!”弘毅心烦意乱看了一眼,果断回绝。
“嗻,奴婢这就退回去。”孙氏识趣的回应。眼前的孩子有着大智慧,不是她一个奶妈可以完全明白的。但凡不明白所以然,那就完全言听计从就是。
“等一下!”弘毅突然坐了起来,甚至忘了左肩还没完全康复的伤情,一把抓过来那件黄色棉袍,细细端详起来:
小小的棉袍,一针一线做工极为细密,针针脚脚都似乎散发着一个十六七岁“小母亲”对自己儿子的挚爱之情,小小的蟒龙绣的神飞色舞、栩栩如生,也寄托着佟佳氏对儿子将来的美好祝愿……
“唉,收着吧,别退回去了,免得伤了额娘的心。不过,话还是要带到,就说自今日起,除了上朝,皇儿我是不会穿金黄服饰的。让她也多加留心,小心谨慎,免得宫内宫外有人伺机而动。”弘毅详细叮嘱孙氏。
“是,奴婢记下了。这就去禀报康妃娘娘知道。”孙氏折好棉袍,收入柜中,就准备去景仁宫了。
后~宫是非多,佟佳氏,你还真是不幸,小小年纪、青春岁月,就要这么毁在紫禁城里了。后~宫啊后~宫……
弘毅胡思乱想之际,突然领悟到了什么!后!宫,对呀!自己处心积虑内政外交,可偏偏忽略了眼皮子底下的这点地方,就是这大内紫禁城,再具体点说,就是紫禁城后~庭这“三宫六院”,这诸多妃嫔聚集一处的是非之地!
自己想要按部就班引领中华神州去继续领跑于世界潮流,可万万不能没出家门就摔倒在起跑线上了!那可是十分可惜的歇菜!这不是玩笑,那些后~宫女人,哪一个拎出来都不是善与之辈!
好吧,下一步计划有了方向!
“孙嬷嬷,慢着,我和你一起去。”弘毅果断下令。
*
*
不到一刻钟之后,一盏宫灯、一顶肩舆,两名舆夫、两名仆从,一行人来到了景仁宫门外。
梁功上前拍门道:“快开门,皇二子拜见母妃!”
“哪位公公叫门?”不一会儿,门内传来守门太监半梦半醒的询问。
“我是东二所佐领太监梁功,快点开门!”梁功作为中级太监,展示了对值门小太监少有的耐心。
“哦!小的给梁公公请安!……”
“免了免了,开门就是。”
“回梁公公的话,已是二更亥时了,这宫门按制是不能再开的……”里面小太监有些为难。
“你好大的……”梁功闻听,忍不住一把撸起袖子,手中拂尘往后腰一插,准备挥起拳头打门。
就在佐领太监准备动用自己的小小权威之际,弘毅却及时在后面的肩舆上轻声唤道:
“小功子,你先过来!”
“嗻!”梁功急忙矫健得跑回肩舆这边。
“这夜深人静的,你万万不可造次。别忘了紫禁城的规矩可不是你能破了的。就连我也是不行的。”弘毅低头嘱咐。
“可是小爷,我们来都来了,还能回去不成?”孙氏一旁抱怨。
“小功子,你就说我突然噩梦,想念额娘,过来看望一番,不多一会儿就回去二所。试试看吧,记住了,好好说话。”弘毅小声吩咐。
“奴才明白。”梁功瞬间又闪到了景仁宫门前。
“里面那位小哥,我们家贝勒爷今夜做了个噩梦,十分思念额娘康妃主子,实在是睡不下呀,万不得已过来烦扰你。来,这是我们爷的一点赏赐,你收了,还望通融,别让小哥我为难不是……”说着,梁功已经从门缝里塞进去了几块碎银。就在他静待回应的时候,弘毅仿佛看到这小子脸上那割肉一般不舍的神情。
果然,这次也就是两三句话的功夫,只听“晃啷”一声,是门栓提起,接着“吱扭”又一声,宫门闪开一个大缝,里面露出一个半秃的小脑袋,借着他手中宫灯的光线瞧了一眼,那小太监急忙跪倒:“奴才给二爷请安。”
“免了,谢谢你通融。”弘毅迈步进了宫门,还不忘感谢一句,也不管不顾背后的小太监哪受得了这个客套,一个劲跪在那里磕响头。
一行人的杂乱之声必定影响了别人的休息,就在弘毅往正殿走的路上,瞧见东边配殿的一处房屋重新点上了灯,不过里面的人影一晃之后,又匆匆忙忙吹灭了烛光。
景仁宫正殿西内间里,康妃佟佳氏却还没有睡,仍在灯下一针一线缝制着给儿子的另外一件金黄色棉袍,自顾自轻声哼唱着那首在小皇子“办满口”之时,自己哼唱的满族儿歌:
小阿哥,
悠悠扎,
你爹出兵发马啦,
大花翎扎,
亮红顶扎,
挣下的功劳是你爷俩的。
……
“额娘……”
康妃突然闻听一声呼唤,有些恍惚起来,却不小心竟然让针扎了手指。佟佳氏急忙嘬了一口手指上的血滴,接着摇了摇头。
“玄烨呀,你看,额娘想你都想魔障了,还以为你在呼唤额娘呢!也不知道你现在睡了没有呀?刚才小翠把昨夜额娘缝制的棉袍给你送过去了,天冷了,记得穿上啊!我的小玄烨现在可是大清多罗贝勒爷,还御门议政了呢,这金黄色配着你,可真是一个好看呢!”十六七岁的母亲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又开始一针一线做起活计。
“唉,皇太后还是不让额娘随便去二所。额娘知道,她老人家是为额娘好,为你好!省的别的宫里的那些女人争风吃醋。可额娘想你呀,十天半个月见不着一面的,额娘想你啊……”佟佳氏终于停下手中的针线,从腰间取出一方手帕,抹起了眼泪。
“额娘!”弘毅加重了声调,呼唤一句。
“啊!是玄烨吗?”佟佳氏这次听得仔细,怔在哪里片刻,这才猛地回头向背后的门厅正间望去。果然,两岁的儿子正扶着门框,望着自己,小小脸庞上,早已泪流满面!
“玄烨,我的阿哥(满语:儿子)!”佟佳氏扔下手中的针线,踉踉跄跄跑向她的儿子。
“娘!”弘毅也被刚才的情景感染的悲悲切切,由衷得喊了一句。
“哎!娘的儿呀!”本为汉人的佟佳氏听闻这一句,更是悲喜交加,紧紧跨过几步,一把将弘毅揽入怀中……
身后的孙氏默默擦去脸庞的泪水,扯了一把身旁也在忧伤不已的梁功,然后两人悄悄退了出去,将正殿大门无声的关闭。
“孙姐姐,我也想我娘了……”梁功背对着殿门,突然对身旁的孙氏低声说道。
“唉,天下那个娘亲不想自己的儿啊!”孙氏也分明是在流泪。
“姐姐别哭,小功子惹你伤心了……”
“没事,风大……”
……
身后,陆续传来母子二人的哭泣声、抽噎声、话语声,直到终于出现了小玄烨和佟佳氏愉悦的笑声……听的门外的两个人也是随之悲伤、欢愉的。
半个时辰之后——
“额娘,儿子说的话,您可记住了?”玄烨朗声问道。
“额娘记住了,你就放心吧。”佟佳氏也是爽快应承。
“那,额娘,儿臣这就告辞了,您也早些休息吧!”
“玄烨,天冷得紧,记得多穿衣服,你小小年纪,就已开始为你皇阿玛分忧国事,额娘虽然心疼,却也欢喜。只是记住了,要好生照顾自己的身子!”
“儿臣谢过母妃,儿臣谨记母妃教诲!”
“我的阿哥……”
“额娘……”
又是一刻钟之后——
弘毅躺在东二所的炕上,想着刚才佟佳氏的凄婉,又想着自己亲娘在另外一个世界的北上,忍不住抹着眼泪,一旁坐着的孙氏和下面站着的梁功也是各自潸然……
“好了,别哭了,明儿还有正事要办!”弘毅突然一翻身,不由分说拉过孙氏,出溜一下钻进了她的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