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银台司上书!?”
听了管事的回报,王黼脸色阴沉下来。
“这小儿说,他只知作事,去了银台司后,相公自会明白。”
管事虽一肚子气,却还是尽职地转述了王冲的原话。
“明白……我当然明白!他这是昭告天下,与我毫无瓜葛!竖子!蔡元长都不敢慢待我,这小儿竟敢踩到我头上来了!”
王黼咬牙切齿咒骂着,俊逸面目拧得失了型。管家本想开口,说王冲似乎并无此意,可见他这副表情,嘴巴又闭上了。他很清楚自家老爷的性子,火气一上来,就不会再用脑子。
“去找王履道!不,直接去进奏院,看谁在值院,着他把这小儿的上书截下来!保不定就是弹劾我的奏章,卖直邀名……哼!还以为是三十年前,朝堂上都是温良恭让之人!”
银台司由四位给事中分掌,分通进司和进奏院,通进司是负责收发京中各部司寺监的文书,进奏院则收发地方路司的文书。
不管是通进司还是进奏院,截下来往文书,都是大罪,换在二十年前,没谁敢干这种事。可自官家以御笔随意处置政务,升降人事后,忌讳也淡了许多。
现今的四位给事中跟王黼关系说不上很铁,也非蔡太师的亲信。若是京官乃至朝官上书,肯定不会为王黼冒这个险,可截区区一个选人的上书,卖王黼一个人情,这生意划算。
“再给王履道递个口信,说王冲此子不可用,须速速除去!让他现在就安排人去找此子的纰漏。此子既在泸南安抚司管僰事,经手钱粮,总有差错,也少不得曲朝廷法度。把这些事都挑出来,狠狠治他!弄去崖州吹海风!看不吹死他!”
得抢在蔡元长出手前解决掉王冲,就当是个毒疮,自己先挖了,免得毒染心肺。至于颜面问题,就自承眼力不济,看错了人。以此事为退,暂时避避风头也好,王黼这般想着。
银台司进奏院里,值案主曹看着王冲递上一份足有半掌厚的札子,脸色变幻不定,试探着问:“机宜若有建策,何须到进奏院来,交给王左丞,便能上达天听。”
这位主曹此时还并不知道王冲的事,若是清楚王冲没去拜会王黼就来了这里,恐怕问也不问,直接给了王冲闭门羹。他只是区区文吏,这种朝堂权争!哪有他掺和的余地?
王冲故作惊讶:“王左丞府上何时成进奏院了?我以泸南安抚司机宜书写文字之职上书,与王左丞何干?”
主曹脸色顿变:“王机宜,你这是塞来一团棘草啊。”
看王冲这札子,不知有多少万字,所论显非小事,再听王冲与王黼撇清关系的话,主曹即便不清楚细节,也明白这札子烫手得很。如果王冲所言非虚,王黼会有什么反应,主曹一清二楚。
这些年来,朝堂权争激烈时,相公们没少在银台司里动手脚。相公们起起落落,没谁能长久,他们这些小人物,沾上利害,便是今日笑,明日哭的下场。
王黼来截这札子,他听不听?不听就恶了王黼,听了,就等着蔡太师或者郑相公来治他了。
王黼会有什么反应,不但这位主曹清楚,王冲也有所预料。
论政治智慧,王冲还差得很远,但这个时代里,权贵们的政治智慧也没高到哪里去。与哲宗、神宗两朝的名臣比起来,就如蒙童与进士之差,在兴文寨时,江崇对王冲讲起汴梁之事,王冲已深有感悟。
缘由么,自然是权贵们的脑子都用在了怎么抱皇帝的大腿,以及怎么斗人上面,哪像以前的名臣,都得绕着规矩转。这也是多年党争下来,劣品驱逐良品的结果。
王冲对那主曹笑道:“这不是棘草,是矩尸草”。
矩尸草也称观音草,俗名吉祥草,硬直锐利,极易伤手,在佛经里,释迦摩尼在菩提树下成道时,就坐在这种草上。
也不知那主曹是没听懂,还是不信,连连摆手道:“机宜还是明日再来吧……”
王冲叹道:“既是如此,就莫怪我了。”
就在主曹的注视之下,王冲拂袖出门,主曹正要招呼他拿回札子,却听王冲一声吆喝,惊得他魂魄摇曳。
“泸南缘边安抚司机宜书写文字王冲,上书军国重事!”
进奏院里也是来来往往,本就惹人瞩目,这一吆喝,一圈人瞬间就围上了。
王冲再施施然进了屋,对上主曹那惊骇交加的眼神,诚恳地道:“这么一来,主曹便不必担责了。”
念头一转,主曹心神大定,没错,这小子来了这么一出,强逼着他收文书,他也只能按规矩办,王黼截不住也没话说。
不过这小子着实可恶……
主曹恨恨瞪了王冲一眼,再随手翻开那本说是札子,其实更像书的奏章,他得交给记注案作节略。心中还揣着点好奇,能让这小子不按牌理行事,不惮闹出动静,不知要说什么事,该不会是弹劾蔡太师或者郑相公的万言书吧,那朝堂可就热闹了。
本只打算粗粗一扫,看了几行,眼神就停不下来了,一直翻了十几页,王冲等得不耐烦,咳嗽了一声,才回过神来。
这下看王冲的眼神就完全不一样了,钦佩之中还夹杂着亲近之意:“机宜虽年少,却自出机抒,有相公之才啊!王左丞定会欢喜!”
王冲摇头道:“主曹此言差矣!治平天下,乃士子本分,为君为民,岂言为左丞?”
主曹只把王冲这话当假撇清,就嘿嘿笑着,再不言语。
待王冲离开,几十号人一拥而入,七嘴八舌地问着王冲上书说什么。
主曹哗啦合上札子,肃容道:“没听王机宜说是军国重事吗?岂能随意外传?”
银台门外的小酒肆里,王世义、李银月和吴匡正人手一张纸,低头看得起劲,王冲进来时都没抬头。
王冲问:“朝报写了什么有趣的事,让你们这般入神?”
吴匡赶紧起身,李银月却摇着纸道:“这是小报,不是朝报,上面说的全是官家和相公的私事!”
王冲无语,朝报也就是官办邸报,办报的衙门就在进奏院里,只不过都是手抄的,他扯嗓子吆喝那会,围观党有大半都是抄手。而民间报纸竟然就挨着官报衙门派发,宋人政风开放的一面,也着实令人大开眼界。
吴匡乖巧地不问进奏院里的情况:“机宜接下来是……”
王冲道:“去右金吾街仗司。”
吴匡抬头看天,有些踌躇地道:“已是晌午了。”
他这话意思是,到了那里正赶上饭点,找不着人,王冲却道:“公事办完了,该去办私事,晌午正合适,省一顿饭钱。”
三人讶异,王冲是去找谁?
“我大舅……”
三人讶意更甚,大舅!?什么时候蹦出来个汴梁大舅?
王冲咂着嘴道:“虽然从没见过,可终究是我大舅,这顿饭他逃不掉的。”
王世义拍拍脑袋,他想起来了,正代王彦中主持海棠渡书院的范奚是王冲二舅,那自然还有个大舅。
此时他心思也细腻多了,吴匡不问,他还是要问:“二郎,这份奏章上去,真能消解王左丞的怨气?”
王冲摇头:“消不了,怎么都是一耳光,是个人都会记在心上。”
见王世义皱眉,又笑道:“也没关系,随他记去,事功在前,这口气也得忍着。”
一边听着的吴匡暗暗抽气,这王机宜口气真大,胆子更大,被王相公记恨上了也不怕。
行在通往延福宫的绿荫道上,太宰郑居中感慨道,大,太大了。
旧日的延福宫不过是狭长之地,如今却拓宽了好几倍,栽满了自天南地北运来的奇huā草,更有飞禽走兽,延福宫禽苑已放不下,这才是官家动了造万岁山之心的原因之一。
虽然觉得这么奢靡并不妥当,可郑居中自觉无心且无力规劝官家了,说实话,他能稍抑蔡京之势!不让天下败坏得太快,已是他的极限。想想熙丰乃至元佑时,虽有新旧党争,可朝堂上都是才冠绝伦之辈,即便是才智过人的裕陵(神宗),也不能折其心志。哪像现在,臣子们全无士大夫之风,恨不能如阉宦一般,时时邀宠于官家膝下。
尚幸天下太平,下一辈人里,也许能出些人物,洗洗这般风气吧。
郑居中这番杂念是因怨气而生。堂堂宰相,却被官家招到延福宫这种近于后苑的地方来,而他还不敢不来。他要作君子态,说什么宫掖私苑非治政之地,坚辞不来,就是给他人趁隙而入的机会。老的蔡京,少的王黼,钻营的本事可了不得,不能大意,而蔡攸之辈更是时时出入。
郑居中要去的是延福宫宝文亭,那是官家寻常舞文弄墨之地,还有小半里路时,就见一抬小轿在侧面的曲径小道悠悠而过,朝东面临华门而去。看那小轿来处郑是宝文亭,形制异于禁中所有,郑居中讶异地问:“那是谁人?”
郑居中是郑皇后的从兄弟,在宫中自有势力,领路的小黄门老实地道:“是彭婆……”
“彭婆?”
郑居中没好气地纠正道:“是聂婆婆吧。”
聂婆婆其实不是婆婆,眼下也就三十出头,本是官家藩邸妾婢,因犯事被逐出了王府,嫁给了庶人聂氏。官家登基后,又想念此女,经常招来宫中,作什么就不足为外人道了。因她无名无份,宫人便以彭婆称呼,也有叫聂婆婆的,自是背着官家时的称呼。
此事早已传遍汴梁,郑居中也无可奈何,这位官家向来如此。彭婆之事都是小的,还经常带着梁师成和蔡攸之辈微服出外,出没于烟huā柳巷之间,甚至跟汴梁名妓李师师有染。尚幸脾性柔弱,还能听得进臣僚的话,不然真能戴上一顶昏君的冠冕。
肚子里翻腾着大不敬的言辞,郑居中在小黄门的引领下进了宝文亭,照面就见身着道袍,溢着仙风道骨之气的官家招手道:“来来,达夫来看看,今日我这字写得如何?”
郑居中有板有眼地行了礼后,才凑到文案边,见是一篇《千字文》,笔迹清朗飘逸,散发着灵秀之气,不由自主地赞道:“好!”
赵佶得意得笑道:“昔日苏东坡与黄鲁直论书!东坡言:‘鲁直近字虽清劲’而笔势有时太瘦,几如树梢桂蛇”鲁直言:“公之字间觉扁浅,甚似石压虾蟆”达夫你说,我这字,又似何景?”
黛眉绣呢……
这四个字在郑居中喉间转着,吐出来时却变成了“臣不擅书,难述其景。”
赵佶也没真盼着郑居中评分,笑道:“十多年前,我给童贯写过这幅千字文,如今他总领西军,宣抚河北河东陕西,就再给他写一幅……昨夜睡得太晚,不及朝会,朝堂有何事,达夫跟我说说。”
往日只是晚了朝会,都要向宰执赔罪,现在辍朝整日,竟然也不当回事了。
郑居中再度腹诽着,嘴里自不敢言,就道:“大事自有公相上奏,臣只是拾遗补阙……”
话虽如此说,却还是将朝堂所议的大小事务说了一遍,赵佶看似听着,目光却一直落在自己的作品上,也不知听进去了多少。
说过了政务,看了看赵佶的脸色,郑居中再道:“另有件小事,臣还想与陛下说说。”
赵佶淡淡哦了一声,郑居中再道:“不知陛下是否记得,年仅十七岁,便得任帅司机宜要职的王冲?”
赵佶歪着头想了好一阵才道:“是王将明请御笔的那个?”
郑居中点头:“正是此人,他已来了汴梁,却未拜会王将明,而是直去吏部差注。”
赵佶扬起秀气的细眉:“又是个君子么,不错啊,先公后私,有什么不对?”
郑居中摇头道:“此子似乎有与王将明分明泾渭之意,陛下,此子先前在蜀中因文案与刑司卢彦达结怨,而后其父又手刃邓子常之侄。他再随父从军,以功得官,这一路下来,不合于公相。他能任帅司重差,虽是陛下加恩,但王将明与他也有一份举荐之情。他不念此情,视王将明于无物,此举未免有些乖张。”
赵佶赞同道:“确是有卖直邀名之嫌……”
郑居中压低了声调:“臣只担心,此子此举,会引得公相与王将明又有一番争斗。”
赵佶倒是一点就通:“是啊,蔡元长若是只会看笑话,就不是蔡元长了,他肯定会揪着这个王冲,打王将明的主意。哎,怎么就不能安生相处呢。”
舞文弄墨的兴致被这小小变故给搅乱了,赵佶有些烦躁地道:“看看那个王冲到底可不可用,不堪用就罢了他的差使,别等到蔡元长和王将明借他闹腾起来,又不知要卷起什么风波。”
郑居中拱手应喏,心中暗喜,这下便从官家这讨来了过问此事的权力。既然是说要看王冲可不可用,就仔细地看,看到蔡京和王黼斗起来,露了丑相或是马脚,再两个都打……(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