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临绝境。
前后皆有强敌,秦国使团上下,鸦雀无声,不论是陆贾身边的随从,还是负责保护的秦军将卒,他们的眼眸中,除了绝望之外,还有的就是对南越国无耻欺骗行径的怒火。
杨玉怔怔的看着陆贾咬破手指,在衣襟上写着血书。
“贾虽被迫投秦,但为秦使之后,却倍感自豪——!”陆贾一字一句,手指在衣襟上微微颤动着,瞧得出他的心情很不平静。
“杨校尉——!”时间紧迫,陆贾匆匆写罢,正待交给杨玉,却见杨玉扑嗵一声单膝着地,大声道:“陆大夫,末将不能受此血衣,今日之战,我杨玉就算是死,也要先死在你的前面,我大秦的壮士,还从没有临阵脱逃的先例,以前没有过,现在也不会有。”
杨玉说罢,猛然站起,高高的举起铁剑,大呼道:“兄弟们,还记得河套时武王说的话吗?大秦的勇士,宁可仰天倒下,也不能俯首低头,大秦的男儿,宁可挥洒热血,也要守护家园安宁,现在,是我们战斗的时候了,拔出你们的剑,持起你们的戟,杀!”
“杀蛮,杀蛮!”八百秦卒悲愤大呼,于绝望之中的呐喊声响彻南方的这一片陌生的山林。
“赳赳老秦,复我河山,血不流干,死不休战!”
“西有大秦,如日方升,——,秦有锐士,谁与争雄!”苍凉的声音,一时在阳山关回荡不歇,南越兵追击的队伍在这异乡陌生又熟悉的战歌声中,不少士兵渐渐停下了脚步。
“大秦,大秦!”
“快追上去,看到了没有,杀了前面的这些秦狗,你们就能立下大功劳。就会升官发财,就能享受荣华富贵——!”吕台神情狰狞的大呼大叫,陆贾、杨玉就在前面,立功的机会终于来了。
荣华富贵。
这四个字,对于吕台来说,就是全部。
但对于其他人来说,却未必是最重要的,尤其是那些漂泊异乡多年的游子,他们更渴望的是有生之年,能够回到故乡。再见到亲人妻儿,能够在已故的父母坟上,双膝跪倒痛痛快快的哭上一场。
南越士兵的脚步越来越慢,曾几何时,他们也和面前的秦国使团将士一样,身穿着同一色的甲衣,一手提剑,一手挽着袖口,高呼着大秦的战歌。冲杀在战场上。
“你们这些懦夫,快冲上去。”吕台高高举起鞭子,发泄一样的抽打着慢吞吞的士兵。
“吕贼,你说谁是懦夫?”未等吕台话音落下。南越军中,一员贯甲的魁梧将校大步踏出,在他身后,五、六名军侯、队率一级的低级将领紧紧跟随。
“王长恭。你想干什么?要谋反吗?”吕台大惊喝道。
在吕嘉的推荐下,吕台刚刚被赵佗任命为南海郡的郡尉,正是春风得意之时。身份上的显赫让吃足了苦头的吕台有一种扬眉吐气的爽快感觉。
不过,人一得志,往往就容易忘形。
吕台没有去想,他麾下的这些南越将兵,只不过是临时划拔他指挥,真正从心里折服于他的士兵几乎没有,而更重要的是,南越兵的骨干,多由当年从北方而来的南征秦军组成,这些人虽然有许多已经在岭南落户,但他们之中,也不乏坚持心向秦国之人。
王长恭。
南越军校尉。
出生于关内临夏县,年已四十有二的他,是第一批跟随着国尉屠睢来到南方的将校,按照他的资历,校尉一职有些低了,这倒不是王长恭的能力的问题,而是他跟错了人。
秦国南方军中,前后三任统军之将分别是屠睢、任嚣、赵佗,很幸运又很不幸的,王长恭是屠睢的亲信,在屠睢当权之时,王长恭年纪尚轻,只能留在屠睢身边锻炼,而等到他资历够了时,屠睢这个背后的大靠山却倒了。
屠睢之后,任嚣、赵佗先后上位,王长恭这种前任的亲信,自然不可能得到重用。这一次,也是事急从权,要不是陆贾、杨玉动作迅速,让赵佗不得已就近启用了在番禺城外休整的王长恭军。
听到吕台的喝斥,魁梧汉子冷峻黝黑的脸上,流露出几分讥讽,道:“谋反,又如何?我王长恭原本就是秦人,委身南越不过是权宜之计,如今大秦强盛,武王明主,我等要是还执迷不悟,难道要陪着赵佗败亡吗?”
识实务者为俊杰。
王长恭不看好赵佗,除了以往的恩怨外,还在于他对中原和岭南两地生产力、经济发展的清醒认识。岭南再怎么发展,也不可能超过中原,而以秦国现在统一天下的气势,只要不发生意外情况,岭南统一是迟早的事。
与其被赵佗绑在一条沉船上,还不如早早的投奔了秦国,那样的话,也许还能在平定岭南的战事中获得一些立功的机会。当然,如果秦军接下来要征战象郡以南遥远异邦的话,王长恭和他的兄弟们的机会更多。
吕台怒火中烧,叫喊着让身边的亲兵将王长恭拿下,他不能眼睁睁的见着胜利果实就在眼前,却被一群微不足道的杂兵给破坏了。
南越军内部,在秦国使团面前相互争斗攻伐起来,这一变故让陆贾、杨玉一时目瞪口呆,好在只一会,陆贾就率先回过神来,急对杨玉喝令道:“杨校尉,快去相助那伙人。”听陆贾这么一提醒,从巨大的落差中醒悟过来的杨玉终于一拍胸口,叫喝一声领着麾下亲兵向着吕台冲了过去。
对付一个王长恭,吕台自问还能应付,毕竟南越军中真正有勇气站出来的,也只是王长恭的一些铁杆兄弟罢了,而更多的人则是持观望态度,但现在杨玉这一群猛虎扑了过来,吕台就是有三头六臂也抵挡不住。
在竭力阻挡了一阵后,吕台终于败下阵来,好不容易从亡命危险境地挣扎出来的他,对自己的未来还有太多的期望,所以,他不想就这么战死在阳山关,他必须活着,而只要活着,那么将来还会有复仇的机会。
吕台军大败。
目睹友军动乱,然后反被秦军杀得狼狈逃窜的西瓯人在关隘上胆战心惊,秦军、南越军的武器强过瓯人多多,而在兵力数量上,融合了王长恭部的三千余将兵之后,秦国使团一下子由弱小的小部队变为了一支有相当战斗力的攻坚部队。
在衡量了得失之后,西瓯人不战而逃,对于他们来说,就算为赵佗卖命,也要找寻一个可以欺凌的对象,而眼前的这一支秦国使团混合部队显然并不是合适的目标。
秦国使团绝处逢生。
在占领阳山关之后,杨玉、王长恭一路向西势若破竹,连续的击溃阻挡在前的南越守卒,终于在六月末顺利进抵苍梧。
本以为苍梧王赵光会严阵以待的陆贾等人,出人意料的发现,赵光不仅没有封锁水道、设立关卡,相反却是敞开了水道,一路护送着将陆贾等人送出了桂林郡,在临别之际,赵光意味深长的和陆贾说了一句话。
“若有一日,光在桂林无着之时,可否北来?”赵光的这一句话,透露出了他对于时局深深的忧虑和失望。
作为赵佗的弟弟,深受兄长的恩德,赵光不可能明面上做出投秦的举动,但在私底下,赵光希望能用自己的举动向秦国方面释放一些善意,也为自己今后留一条后路。
陆贾沉郁着脸,冲着送行的赵光拱了拱手,没有多言一句,这个时候,人多嘴杂,话一说出口就无法改变了,所以,还不如什么都不说,经过这一次的惊险出使,赵佗的野心,才始全然暴露了出来。
而之前的与新秦联合,假惺惺的派出使者到秦国来进贡献礼,这一切的阴谋背后,只是为了掩盖他那一颗野心勃勃想要成为岭南武帝的心。吕台不过是一个棋子,他的游说对于赵佗只是一个参考,而无法改变其内心最为根本的坚持。
权力的最高峰上。
站立的永远只有一个人,而不是两个或者更多个。
尝到过权力带来的荣耀果实后,赵佗又怎会甘心,将自己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岭南霸业拱手让给新秦国。
“李原,不过是李斯的私生子罢了,要不是因缘际会,要不是我赵佗没有参与,这秦国的天下,又怎么可能姓李了?”
赵佗的心态,随着新秦的一天天强大而越来越失衡,如果说,当初陆贾前来商谈结盟,他还是抱着平等盟友兄弟关系的话,现在,就算陆贾不说,赵佗也明白,以他南越国的实力,已经无法再让李原视他为兄长了。
不过,南越国的情况,与五岭的梅越人、象郡一带的西瓯人、闽地的越王后裔不同,赵佗这个北方人能够在岭南站稳脚跟,靠的是当年滞留在南方的三十余万秦卒,这些将士之中,忠于赵佗的人有一部分,随遇而安的人有一部分,但也还有相当的一部分将校士卒一直心向大秦,从未改变。
扶植忠于自己的人,拉拢中间份子,打击异己势力,这些年来,赵佗已经渐渐的巩固了岭南的根基,象王长恭这样的异心份子,大多已被边缘化,而同时,赵佗在外交上对秦国表现出的善意,几乎蒙蔽住了所有人,要不是这次秦军兵挫,陆贾带着李原的质询而来,赵佗的拖延策略还会继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