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腾在年幼时曾经看过不少《世界未解之谜》之类的瞎扯乱编的“科普”读物。其中有个他记忆犹新的段子,就是说古代UFO的资料,列举的证据之一便是这个大名鼎鼎的张华撰写的《博物志》中有一段关于“浮槎”这种神秘事物的描写。可惜《博物志》在后世已经散逸,仅存的也只有在其他书籍中的只字片语。毛腾也不是专门研究古籍的老学究,这本书具体是什么模样,毛腾可以说是一无所知。难道要用“UFO”来跟这个实际上的宰相套近乎?当然不能,任凭自己巧舌如簧,张华这个古代文人也不可能跟自己津津有味地谈论这些小孩子才感兴趣的话题的。
毛腾在书房外胡思乱想了半晌,差点就忘了此行的目的。忽然只听到书房内一个老迈而又柔和的声音道:“是何人在外头候着?”
毛腾一怔,恍然清醒过来,掏出卫铄写的书状,毕恭毕敬地捧上跪在房外,说道:“已故太保族人,为太保之死伸冤。”
房里那个声音,接着慢吞吞地道:“既要伸冤,为何不懂国家律法。司马门外的登闻鼓,难道是摆设吗?”
毛腾登时脸就黑了下来,他在洛阳见惯了权贵逍遥,胥吏惰懒的情况,至于《晋律》的条文,几乎就没人提起过。早给他一种律法和正规程序不过是儿戏的概念。可没想到,这个执掌中枢朝政的老人,看重的却还是律法的程序,而不是自己一门心思所想和王浑所指点的跑关系。
“回君侯的话,卑职这里只是卫氏族人的申诉,登闻鼓的正常程序,卑职自然晓得。”毛腾硬着头皮说道。
“拿进来,让老夫看看。”
毛腾长长地出了口气,捧着卫铄写的书状,忽然后悔是不是写少了。况且卫铄写的那几句,哪里是在申诉,简直是在责备当权者啊……不过既来之则安之,卫氏好歹是河东大族,卫瓘也没有杨骏那样跋扈的行为,大抵来说还是没事的。
毛腾缓缓推开书房门,才看到房内书卷堆积如山,其中有很多还是没有抄写在纸上的竹简。张华皮肤有些粗黑,花白的胡子也稀稀拉拉地,丝毫没有王浑那样的贵族风度,身旁的书童也又呆又胖。如果不是穿着一身华贵的锦袍的话,根本只像是一个乡下种地的老头。
“孟愚,把他手里的纸拿过来。”张华吩咐了一声,那个呆胖的书童走到毛腾身边,从他手里拿起了那张麻纸。书童忽然呆呆地呼了一声,操着粗笨的嗓音说道:“老祖,这好像卫太保的字迹啊。”
毛腾一愣,这呆小子居然还认得字迹。张华接过那张麻纸,点了点头,却没有说出一个字的评论,只是对毛腾说道:“你且回去,登闻鼓乃是朝廷诉冤的正当所在,朝廷定会秉公执法的。”
“啊……”毛腾抬起头来。那呆头呆脑的书童对毛腾开口了:“老祖叫你去你就去,傻在那里干什么,跟个呆子一般。”
毛腾只好出了去,回头又望了一眼,暗忖道:“真是倒霉,被呆子骂了呆子。”而自己在房外考虑了老半天怎么跟张华套近乎的话头,现下也全派不上用场了。
毛腾趁四下无人,朝张华书房的方向吐了一口唾沫,才悻悻离开。
与宋配回到住处,朱默却在外院内提着一个鸟笼,那个不知名的丰满女仆在恭恭敬敬地为他捶腿,宋配一看到这幅情境就乐坏了,对毛腾说道:“你看校尉他多会享受啊。”毛腾亦笑道:“朱兄,你倒真成个洛阳人了。”
朱默将鸟笼递给那丰满女子,站起身来走到了毛腾身边,附耳说道:“我听说你要帮那女人给卫家平反?”
毛腾点了点头。朱默缓缓说道:“公举,权贵们狗咬狗,与我们何干。况且卫太保又不是什么好人,邓老将军还不是给他害死。那女人要是有什么脾气,悄悄杀了她便是。何必搅这浑水?”
朱默曾给邓艾做过小卒,自是对卫瓘没有好感。毛腾还是那一番言辞:“平素我们就是想结交高门也没有那资格,趁着这件事,结好卫家不也有好处?”
朱默咧嘴一笑,道:“你看,如今弘农杨氏在关中还是大族。可他们在朝堂上能有什么作为?卫家也不行了,你这是白忙活,说不定还会得罪了得罪不起的人。公举,你就听老哥哥一言,你要真中意那小烈马,将她锁在这里便是,何必要帮他。难道你指望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士族真会招你做上门女婿?”
毛腾一愣,朱默忽然将那丰满女子拉起来,说道:“这个女人,原本是卫太保次子卫岳的小妾,虽然身份不怎么尊贵,可好歹是大户人家的姬妾,也是享过福的。你看她如今多听话,这样的女人才能叫女人。”
那丰满女子低下头来,朱默忽然问她道:“张氏,你说老夫我和卫岳比,如何?”
丰满女子畏葸地道:“将军神勇,先夫只是个病弱的公子哥,怎能与将军相提并论。”
毛腾看到这情景,忽然想起一个极为贴切的词语来,这真是名副其实的“淫威”啊。哂笑片刻,说道:“朱兄,她只是怕你罢了。”
朱默却得意的道:“你知道我为何能把胡夫人驯服得服服帖帖?因为她也怕我,男人就是要让女人畏惧。不然怎么叫男人?”
毛腾摇了摇头道:“这一点上,我和朱兄似乎截然不同。”
朱默道:“公举,虽然我佩服你的才干。但在有些问题上,你还真的很年轻。”说罢将张氏拍了一把,两人便朝厢房走了去。宋配走了过来,对毛腾说道:“毛司马,这玩女人,你还真得跟校尉学学啊。”
毛腾苦笑道:“仲业你自己去学吧。”回头望了望后院,心中忽然一阵翻涌,径直走了去。宋配在后边坐了下来,小声喃喃道:“真是怪了,毛司马也比我年长,怎么干的这事却跟前些年的我一样。”
走到后院内,毛腾心中忽然纠结起来。朱默说的真的没错,河东卫氏再是大族,如今在朝中已经没有了发言权,自己这个托辞既欺骗不了别人,也麻痹不了自己。况且,如今门第再高的士族,不也被他们视为寒门的贾家压在了脚下?贾谧与自己也算有点交情,与其这样为卫铄奔波,还不如多跟贾谧套近乎,听说石崇也回金谷园了,那一群好清谈的文人骚客又聚在一天整天花天酒地,混在他们中间虽然需要卑躬屈膝,可是要美女有美女,要财帛有财帛。自己如此这般,又能得到什么?毛腾正在思索,忽然看到卫铄推开窗户,翘首企盼地看着自己,心中忽然一阵激荡,原本的各种思绪也顿时一扫而空,这就快步走到了门前。
“中书监和右仆射,见到了吗?”卫铄睁着一对柔美的眼睛,期盼地问道。
毛腾忽然心中黯然,想道:“她这般企盼的,不过是帮她之事的消息。又怎会是我?”卫铄看到他面色有异,连忙道:“是不是……不大顺利啊。”
毛腾摇了摇头,说道:“中书监张君侯我见了,他要我去敲登闻鼓。”
卫铄神色也黯淡下来,面带愁容道:“登闻鼓……我听说自开国以来,只有一个人敲过,还差点被杀了头……”
毛腾耳中一震,他却不知道登闻鼓竟有这样的事故,急忙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卫铄似有关切地看了他一眼,低声道:“登闻鼓虽自古有之。可是几乎很少有人真敢去敲,汉朝八百多年也很少听说击鼓鸣冤之事。我朝开国以来,先帝为标榜亲民就在司马门外设了登闻鼓,可是任谁有再大冤情也不敢敲打惊动天子啊。只有一个妄人麴路,击鼓陈说先帝过失,言语激烈有多夸大之辞,群臣一体都劝先帝将其弃市(死刑后暴尸街头的酷刑),可先帝仁义就放了他。从此之后,就谁也没有敢去敲过……”
毛腾倒吸一口凉气,这张华也太阴险了,摆明是让他摆开架势惊动那白痴皇帝和歹毒的贾后啊,自己当时为什么就没有想到?毛腾顿时皱起了眉头,苦着脸坐了下来。
卫铄看到他这幅模样,不禁有些愧疚,走到他旁边说道:“你……你借我些盘缠,我还是回河东老家吧……”
“河东老家,你去过几次,还有熟络的亲人吗?”毛腾反问道。
“我……”卫铄顿时语塞,顿了顿,方才说道,“他们……总会念及同族的情分,收留我吧……”
毛腾忽然起立,站到了她面前,右手缓缓揉着自己的下巴,故作轻松地笑道:“没事的,我曾经帮过尚书王衍。他族兄王戎是尚书左仆射,他在朝中的影响不下于张华。而且,琅琊王氏也是高门士族,他们肯定会同情太保的遭遇。即便我去击鼓,想来也没事的。”
卫铄幽幽地望着他,苍白的脸上遍布愁云,她的身躯有些发抖,一泓秋水般的眼眸也颤动不已。白玉般的双手掬在颔下,似是在祈祷一般。毛腾忍不住伸手在她耳边却又握了回来,他怕自己把持不住,转过身来,就强笑道:“既然登闻鼓没人敢敲,那我去敲,岂不闻名洛阳?哈哈……”
卫铄歉疚地看着他,心中思绪万千,却又不知道如何说好。只得啜声道:“这般风险,你这样不值的……”
毛腾回过了头来,微微笑道:“你怎么知道不值?没事的,相信我。”
卫铄抬起头来,毛腾却已经出了去。
“相信我,没事的!”他回头又笑了笑,迈着大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