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默皱起眉头,惊然道:“是了,公举你眼力果然不错,只是子全却是个死脑筋,也不知道他明不明白。”
毛腾悄声道:“如今的局势,我们怎好提醒,也只能看子全的造化了。”
朱默忽然问道:“可这样下去,终究不行啊。这次平逆行动中立功甚大的孟观,可是文鸯的徒弟,他要是来了,恐怕事情还有变故。”
毛腾沉眉紧紧盯着文鸯稳健的步伐,低声点头道:“再过一会,一旦有变故,我就放冷箭。”
马咸看到文鸯竟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心中焦急,忽然撩枪向文鸯近身逼来。文鸯横枪一拦,二人已是近在咫尺。两人竟是不约而同使枪对架格起力来。
“老叟,我敬你是英雄。我们这样缠斗下去,一步步离开这里,你要是无处可去,可投奔家父,去为国戍边。”马咸几乎是咬耳朵般小声说道。文鸯一笑,心想老夫早就得罪了司马繇这个小人,即便在这里逃生,又岂能活着离开洛阳,杨太傅待我不薄,士为知己者死,又有何哉?只是这愣小子实在没有悟性,我有意传他枪法,他却浑然不觉。想到此处,文鸯猛地发力弹开马咸的枪,有意提醒他道:“你这浑小子也就这几个招式,老夫都要学会了。且看老夫的本事!”
马咸本来一向自恃膂力,没想到被文鸯这一弹,竟将自己甩出数步,差点脱力。抬头一看,文鸯却并未趁势进击,而是又挥舞起刚才的招式,马咸恍然大悟,原来他是在教我霸王枪法!霎时才回过神来,一边敷衍反击,一边揣摩着文鸯的枪法,果然和齐万年的教授,却是大有不同。
齐万年的招式,看似谨慎,却掩盖不了那种大开大阖的锋芒毕露,转瞬间亦可看出其中的破绽。然而文鸯的枪法,已如古井无波一般,浑然天成,马咸也深知,自己要占他招式上的便宜,除非另辟蹊径舍命一搏,可是这样也难免败得更快。文鸯的枪法已是这般惊人,三国鼎立时期的曹魏五子,蜀汉五虎,河北四杰等人岂不是更加不可想象?马咸顿时发觉,自己在武道之路上,仅仅只是个初窥门径的孩童而已。
同样也在揣度文鸯枪法的毛腾,却又是另外一种态度。毛腾不由自主地颔首点头,暴露出了他对文鸯枪法的钦慕和赞美,然而毛腾毕竟和马咸不同,他并没有马咸那种心理上的挫伤和恐惧,因为他毕竟不是个武痴,他只是个不折不扣的实用主义者。对于个人武技的强弱高低,他并没有过分的在意。
时过正午,楚王玮已经有些不耐烦了,将脸侧过一边,对岐盛懒洋洋地说道:“上弓弩手。”
岐盛摇动令旗,弓弩手们正要列队,忽然听到人群后一个炸雷般的声音喊道:“休伤吾师!”
来人一骑如飞,面带朴朴风尘,正是殿中中郎孟观。楚王皱起眉来,已是面露杀机。岐盛大声道:“孟观,你要反了吗?”
孟观并未理会他,殿中军士皆知其骁勇,纷纷避退让出一条小道,孟观径自冲入,借着飞快的马速将正在敷衍招式沉思的马咸胸口猛一戳枪托,马咸霎时不由思索翻身闪避,孟观已经下马站到了文鸯身旁。
“叔时!你我师徒并无名份,休要多管闲事!”文鸯将孟观拦在身后,急道。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孟观岂能做不义不孝之人,况且恩师与杨贼乱党并无瓜葛,我孟观愿以身保,上奏陛下和娘娘,赦恩师之过。”孟观一把拉住文鸯的臂膀,说道。
文鸯听罢,冷笑道:“老夫一生,先仕曹魏,后投孙吴,如今又效忠大晋,闲人碎语说老夫不过吕布之流。可老夫自问,不过天命弄人,老夫所为无愧平生,又有何过之有?只是叔时,你出身寒门,文韬武略俱是一等,可不要陪我这老朽,一起葬身在这过往烟云之中,你这样做不值。”
孟观闭眼长叹一声,怆然道:“恩师果然还是通情达理,知道孟观寒门卑微,仕途坎坷。不如就在临死前,送孟观这个功名吧!”右肩忽然一挺,一把匕首猛地戳进文鸯后背。文鸯爆喝一声,架步使出一招“霸王卸甲”将孟观震出一丈远。抡起长枪,就顶在了孟观喉间,孟观来不及闪避,只得硬生生地握住了文鸯的枪尖,已是面泛青紫,豆大的汗珠已经满布额头。
“你个畜生!”文鸯前驱晃动,面色煞白。背上匕首早就没刃而入,染得他灰袍一片血红。孟观咬着牙抵着他的枪尖,看他并未发力,也就再没有闪避,大声喊道:“恩师,人生无常,不委曲求全来适应,焉能再去改造这个世界?您的霸王枪法,孟观会让它保国安民,发扬光大的!”
“好……好……”文鸯苦笑数声,终于挺着长枪气绝,枯瘦的身躯朝后仰倒,方才的凛然之气,早已如烟散去,他也不过只是个普通的老人。
孟观长长喘息一声,终于铁塔般站立起来,朝着楚王一礼,说道:“权宜之计,孟观并非有意冒犯,请殿下恕罪。”
楚王玮轻蔑地点了点头,摆手示意,岐盛一声令下,楚军和殿中兵士一齐杀入。杨氏剩余族人,已经是要片甲不存了。
“小人!”马咸目光中似要喷出火来一般,正要起身朝孟观冲去,已被毛腾和朱默死死抱住。孟观也没有理会他们,跨步上马,消失在了惨烈的厮杀声中。
在楚王的调令下,李肇和朱默继续捉拿杨骏余党。朱默领命去了,马咸却仍然为文鸯之死激动不已,毛腾怕他做出冲动之事。只好与朱默暂离,先带他回到刘舆府。
即到刘舆府,却发现残破一片。老仆痛哭道:“两位将军,方才东安公趁主人不在,说毛将军暗通乱党,在府内大肆抢掠,那些兵士掠走了好些丫鬟女眷……”
毛腾大吃一惊,怒道:“这东安公怎么如此下作?”
马咸急道:“老家人,沅儿姑娘呢?”
老仆哭道:“我哪里知道啊,唉,要是家主和二公子在就好了……”
毛腾心中忽然一阵纠结,赶紧和马咸冲进后院,推门一看,沅儿早已自缢,香消玉殒。
毛腾顿时呆滞,马咸狂躁而起,拽着毛腾的领口发疯似地喊道:“毛腾!你连功劳都不抢,却带着弟兄去救那大官儿王衍。怎么却对自家的女人,不闻不顾。毛腾,你还算是个男人吗?”
毛腾固然心痛,可他却心硬得多,只是扭过头来,避过了沅儿的尸身,胡乱说道:“不过一个女人,司马繇真是下作之至。”
马咸听到他这番话,勃然大怒,吼道:“沅儿为你洗衣做饭,对你忠心耿耿。你却说这般冷语,禽兽也有恻隐之心,你……你……我马子全不认识你这样的人!”
马咸暴怒出门而去,毛腾缓缓抱起了沅儿的尸身,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杨骏已死,当日朝廷便宣布改元元康,大赦天下。
十日之后,杨太后被废为庶人,杨党中人杨珧、杨济,张劭、李斌、段广、刘豫、武茂以及散骑常侍杨邈、中书令蒋俊、东夷校尉文鸯均被夷灭三族,朝廷已经宣布杨党全部清除,一场儿戏般的政变就此结束。在毛腾的印象中,历朝历代的开国君臣都是文韬武略兼备的人中龙凤,可唯独晋朝是个例外,按一本老书的话来讲,就是“不及格”的开国君臣。昏庸和开明兼具的开国之君晋武帝,在历史上只留下“小人”之名的开国文臣鲁公贾充,还有只知道倾轧争功的如王浑、卫瓘、石苞一群庸碌中带着险恶的开国武将。无独有偶,这次政变,又是个乌龙事件,没有魄力和才干的庸人“权臣”杨骏,终于被几个藩王粗暴地干掉,然而胜利的果实,却落在了别人的手中。
连杨骏都不敢应付的宗室元老汝南王司马亮入朝,被任命为三师之一的太宰,与一直没有任何动静的太保卫瓘共摄朝政。屯驻东掖门的老宗室下邳王司马晃被封为尚书,总理台阁。在政变中未立寸功的秦王司马柬和东平王司马楙被加封为大将军和抚军大将军,而在政变中最为卖力的司马玮被加封卫将军,领北军中候,虽然有了宿卫军的名义实权,可是职位却在秦王柬之下。而东安公司马繇,也得到了尚书左仆射的职位,并进封为东安王。
北军中候固然是实掌宿卫军权的重要职位,可是楚王玮久镇外藩,是否能完全控制宿卫军根本说不定。从杨骏的表现来看,就算是有了北军中候的职位,宿卫军效忠的还是皇帝,并非一个职位就能控制的。尚书左仆射也只是尚书台的副职,几乎没有实权。所以在政变中最活跃的司马玮和司马繇,并未享受道他们心目中应有的果实。而总理朝政的司马亮、卫瓘、司马晃三人,老的老,低调的低调,他们也很难真的掌控朝政,所以真正的胜利者,还是贾后一人。因为贾后的关系,董猛这个阉人也被进位武安侯,而鲁公贾谧的许诺也兑现了,孟观格杀文鸯有功,被封为只有高门子弟才能充任的黄门侍郎,兼领宿卫军的要职积弩将军,统领宿卫军中装备最为精良的弩营。李肇也功劳卓著,被晋升为强弩校尉,统领另外一支规模较小的弩营。而高门士族出身的裴頠,则进位为安南将军,出镇荆州,实际与荆州刺史南中郎将石崇架空了楚王玮的老地盘。
朱默也被进封为越骑校尉,从秦国校尉的身份一下转变为中军的校尉。虽然自从汉末战乱后,传统的京师五校尉(即屯骑、步兵、越骑、长水、射声)已经失去了往昔的辉煌。晋朝时真正充当宿卫的也不过是由原来曹魏许褚统领之武卫营扩编形成的左右二卫,五校已经排到了以左右二卫为首的七军之后,但是毕竟朱默多年的愿望终于达成了。而实现愿望的手段,既不是在边关九死一生杀敌守土,也不是真刀实枪地平定叛乱,却只是一场游戏式的政变。这让朱默苦笑不已,却也坚定了他留在洛阳的心。毛腾和马咸也就成了宿卫军越骑营的军司马,然而由于沅儿的死,马咸再也没有理过毛腾,甚至朱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