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云低垂,天色乌沉沉的晦暗,大有雨雪将至的势头,到了申初时分,果然下起了雪珠子,如椒盐,如飞絮,绵绵无声。
阁中生了地炕已是暖和,又另设有熏笼,那熏笼错金缕银,极是华丽,旁边地上一座赤金镂huā大鼎,幽幽焚着安息香。
窗扇上镂的是团团祥云瑞草,厚密的明纸外头是新糊的银红霞银纱,日头映着雪光透过长窗漏进来,经了霞影纱一渗,便仿佛上好钧窑瓷上那一层薄薄的釉色,又似美人额头间一点殷红的朱砂。
唾玉不由撇了撇嘴。
美人美人,其实洗了脂粉也不过如此,那脸白得跟鬼似的,一副哭丧脸,看着就倒胃口,也不知道驸马爷究竟看上了她哪一点里间长榻上卧着的人影微微翻了个身,发出几声喘喘的咳嗽。
狐娓子,惯会装腔作势!
唾玉鄙夷地收回了目光,见宝珠端了银吊子进来,忙忙地迎上前,接过银吊子滗了药,盛了满满一大碗。
“这药得凉上一凉,屋子里热,那一位可不是个省事的,回头又该嚷着吃不下了。”
说着,将一个簇新的缠枝石榴鹅软垫移过来,招呼宝珠:“姐姐且歇一歇,这两日该累着了其实公主虽发了话,毕竟不过是个姨娘,姐姐何用如此事事亲力亲为。”
公主也是良善太过,一个外室,连姨娘通房都不如的狐媚子,巴巴儿接了来府不说,又指派了宝珠伺候月子。
宝珠身上虽和自己一样领的是三等的缺,她姐姐褚女史却是太后娘娘赏给公主的人,原是公主身边最得力的臂膀,管着偌大一个公主府的钱物和人事,平时就是驸马爷见了也要给几分体面。
“大年下,外头闹都闹不清,我倒宁愿在此处躲躲清闲。”宝珠笑着抿了几口茶水。
两人正说着话,廊下传来小丫头雀跃的声音:“宝珠姐姐、唾玉姐姐,暖房里的人抬了几盆芙蓉、桂huā、万年青来,说是公主、驸马爷赏给姚姨娘添喜的。”
芙蓉、桂huā、万年青连起来就是富贵万年。
唾玉有些不耐地隔窗应了一声:“蝎蝎螫螫做什么?好生搬去西厢,这屋子里都是药味儿,可不把huā香都熏坏了?白糟蹋了主子恩赏。”小丫头诺诺应多而去。
屋中,唾玉带着几分忿忿地向宝珠抱怨:“富贵万年,这样好的口彩,一个姨娘也不怕折了福。”手指着屋中的陈设:“姐姐你瞧瞧,这帘子、这纱、这鼎比公主的正房也不逞多让呢。”宝珠笑道:“姚姨娘身为大少爷的生母,比别的姨娘尊贵些也是有的。”“还不是仗着咱们公主良善宽厚。、,
唾玉哧的一声:“若这会子还在外头,哪能享这样的福?大少爷也万万不能这般娇养我可瞧得清楚,那日大少爷刚进来府中,哎哟哟,黑眉乌嘴,哪里找活猴儿去。”
“怎比得上如今,得公主亲自教养,又有太后娘娘赏下的奶娘嬷嬷看顾,这才是王孙公子的谱儿呢。”
公主多年来膝下无子,狐媚子生的那小杂种可是走了天大的狗屎运,被公主认在膝下,往后就是见了太后娘娘,也能张口唤一声“外祖母”
也是这时机赶得巧,还没出月子呢,偏就让公主得了信儿若再晚个一两年,那小杂种开始记事了,公主只怕也不放心养在身边。
唾玉不由来了兴致:“我隐隐听说这事儿多亏了承恩伯府的*姑娘,好姐姐,你说给我听听,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姑娘当真能梦见后事?”“啧啧,若果真如此,怪道连静慧师太都说她是得了神佛庇估……”
“神佛之事,我可不敢混说。”宝珠目中闪过一丝怜悯,飞快地看了她一眼,面上已是笑吟吟的表情,指着几上摆着的青huā碗“药也凉得够了,你也别太懒了,快去将差使完了再说。”
“好姐姐,与我说道说道嘛”唾玉涎着脸。
宝珠笑着推了她一把:“这样的事儿谁说得清,兴许是当真得了梦,兴许只是偶然得着了消息…信与不信全在自身罢了。”纪芜自然是不信的。
承恩伯府,雾月轩。
纪芬详尽地将黄姨娘打听到的消息悉数转告之后,不免起了好奇之心:“六姐姐,你说,汀芳院那一位,莫非当真如此得上苍眷顾?”雪绵绵下了大半个时辰,越发细密,雪珠子打在琉璃瓦上沙沙轻响。
纪芜看了看窗外“这雪越发大,只怕过不多时就要开席,妹妹该回去了。”
点着手喊绿栀将自己一套新的玉针蓑拿来,让纪芬穿了,瞧了瞧又让她套上了自己的沙棠屐。
纪芬有些不好意思,小脸上*起喜悦的笑意,临辞出时再三道:“……那事儿姐姐可别轻忽了。
许妈妈亦面露忧色:“若福安公主果真认她做义女,老伯爷、老夫人为着顾及公主颜面,只怕庶女毕竟不好听。”
绿栀鼓着腮帮子:“老伯爷这般疼爱姑娘,必不会让姑娘受委屈。”
“唉,你小人家,哪里知道……”
许妈妈叹道:“老伯爷是姑娘的祖父,却也是一家之主。”
纪芜低着头出了一会儿神,笑眯眯地拉她:“嬷嬷,今年咱们自己过年,年夜饭可不能寒酸了。”
“嗳哟,可不是,紫柃一个人哪里忙得过来。”
屠苏酒、合欢汤、吉祥果、如意糕、八冷八热满满一桌子年夜饭,纪芜吃了个肚儿圆。
前院开席之时,老伯爷命人送了一道一品鸭丁溜葛仙米、一道一品烹掐鲜菜锅子、一道酒酿鳞鱼、一道海棠扒翅来。
老夫人又送来了供过祖先的汤饭一对盒。
魏妈妈带着两个丫头亲自走了这一遭:“有祖宗福估,姑娘的风寒想必很快就能大好了小姐心里着实疼姑娘,只是这府中上上下下这么多人,哪个不是儿孙?手心手背都是肉,这一碗水要端平也难”
轻描淡写,将她的自我隔离说成了沾惹风寒。
大概是信了钱老大夫所言,不然也不会放心让亲侍的魏妈妈走这一趟。
纪芜笑嘻嘻,递过去一个上等封儿:“大节下,难为妈妈走动,戏也不曾好生看。”
“姑娘客气,这原是奴婢的分内事。”
魏妈妈谢了赏,待要再说上几句开解劝慰的话,就见一屋子主主仆仆已经兴致勃勃地掷投子赶起了围棋。
不由怔了怔,将满肚子贴心之言又放回了腹中,只笑道:“姑娘好生将养,小姐可等着姑娘去上房拜大年。”
“妈妈慢走。”
纪芜正与绿栀六、七、八地混叫,也不知道听进了耳中不曾。
戍正时分,来兴媳妇打听回来消息,祭祖之时老伯爷老夫人并没有提及族谱的事儿。
许妈妈念了一多佛。
绿栀却有些失望:“不把话说明了,那西贝货可不会死心!”
来兴媳妇打量着纪芜的神色,有些惴惴地道:“奴方才还听说,今晚老伯爷在前院请清客相公们吃酒之时,在席上发了话,要请一位名儒来府给六少爷做师傅。”
纪芜领首。
老爷子言出必行,这事儿不稀奇。
见众人脸色都有些不好看,纪芜谢了来兴媳妇,打发了她回去团年,又命榛儿几个去茶水〖房〗中取暖作耍,留下了许妈妈、紫柃、绿栀在屋中。
九张一百两的银票整整齐齐地摆在了炕桌上。
绿栀眼睛都直了:“姑娘,这这么多银子,打哪儿来的?”
“总归不是偷来的。”
纪芜眨眨眼,低声笑道:“这其中有四百两应该归紫柃姐姐所有,原是昨日曹伯母打发人送荷包给我时一起送了来,说是军中买那醉心huā粉的方子钱。”
当日将醉心huā粉的方子送去定国公府之后,曹夫人曾命人捎带了赏银给紫柃,不过被纪芜给退了回去。
许妈妈微微点头:“既是军中出面买方子,自与曹夫人私下给的赏赐不同,可以收得。”
纪芜咧咧嘴,这个借口她还是找的比较好的,合情合理,又不用担心安馅。
紫柃连连摆手:“姑娘惯会淘气,奴婢不过是担个虚名儿,哪里就该得这银子了。”
“那好吧,我先给姐姐收着,就算姐姐将来的嫁妆银子了。”
“妈妈也不说说姑娘,这样的话也是大家闺秀能说的”
紫柃红了脸。
纪芜眉眼弯弯,指着另外五张银票:“这五百两是早上下棋时祖父偷偷塞给我的,嗯,大概是压岁钱吧。”
这一回话音刚落,绿栀就笑了:“我就知道老伯爷最看重的还是姑娘。”
许妈妈不无感叹:“姑娘可要小心收好,平时与姐姐妹妹们玩耍时也别说漏了嘴,免得让人说老伯爷偏心当家人也难做”
“嗯嗯。”
纪芜乖巧地点头应了,与许妈妈商量起买田置地的事来。
“银子是活的,田地是稳的,姑娘这想头倒是好。”
许妈妈略为诧异,看样子颇为赞同,只是犯难:“然而“尊长在,无私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