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平大长公主府中的日子非常人能够忍受。
她从来看不起江长河,觉得江长河只是个会杀人的边城莽夫,配不上金枝玉叶,成婚数载连从不准江长河进入内院,自己却圈养了十数名男宠夜夜笙歌。
哪怕江长河不求跟安平大长公主过日子,只当她是先帝派来的监军供着,另寻了温柔乡过起自己小日子,也没逃开安平大长公主作恶。安平大长公主生生害死了江长河心里认定的妻儿,又把他唯一的一滴骨血抢回公主府,用意威慑他。
安平大长公主不喜江长河,与他有关的一切在公主府上自然都是坏的。
纵使仆从如云,也没一个人敢当着朱鸾的面提起她血脉相连的父亲。
朱鸾在家中上午被安平大长公主带在身边学习料理家事,将行李收拾停当准备入京事宜,只能挑着午后空闲为父亲抄经祈福,盼着他深入草原捉拿淳维汗的最后一击不要出纰漏。
如此这般惴惴不安的又等待了一旬的日子,总算是得到消息——安平大长公主宣布近日启程。
瞧着公主眼角遮掩不住的笑纹,朱鸾一直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地。
安平大长公主精明,纵然她心里在瞧不起江长河,她也知道自己能张狂至今,靠的是在江长河面前端着“皇帝亲姑、上皇亲姐”的身份;对着外人依靠“手握百万大军的江长河将军妻室”的名望。
若江长河追击淳维汗失败,安平大长公主现在定然挂出一副晚娘脸,不会是眉开眼笑的挑首饰。
朱鸾坐在安平大长公主身边,笑着凑趣,“母亲入京后怕是要唬当年的闺中密友一跳。哪有人像母亲似的,瞧着还像刚成婚的大姑娘。”
安平大长公主平生最怕的就是被边城风沙吹皱了肌肤,多少号称能让女人青春永驻的“神药”都流水似的进了公主府。
她心里清楚岁月不饶人,自己一天老似一天了,可被亲手带大的姑娘一哄,仍旧通体舒畅。
安平大长公主轻轻拍着朱鸾的手背笑道,“我到底是内宅妇人,你日后入宫,少不得要和各个世家大族的姑娘打交道,一会得空,给你爹去信,让他帮你查查朝中势力动态,摸清楚了咱们再启程。别入宫时候两眼一抹黑,被人算计了还不晓得。”
“母亲说得是。女儿一会去信……”朱鸾说到半路,咬着嘴唇往安平大长公主方向飞了一眼,水汪汪的眼睛里清楚写明白“我想亲自过去”的意思。
朱鸾眼睛又大又圆,不上妆的时候就像春日清凌凌的湖水,全是令人赞叹的清澈光辉,少有人能抵抗住朱鸾一个眼神。
出于女性之间对美色的攀比心,安平大长公主不喜欢养女有如此天姿国色,可到底是自己带大的孩子,她到底还是对朱鸾存了几分慈母心肠。
安平冷哼一声,不耐烦的推开朱鸾,“滚去见你爹吧。”
朱鸾伸手抱住安平大长公主的手臂,亲昵的摇晃几下,像奶狗似的眯起眼睛,软绵绵的撒娇,“就知道母亲最心疼我了——父亲此番大胜,定然收缴了不少好东西,女儿悄悄挑几件配得上母亲的稀世珍宝回来孝敬您。”
安平大长公主脸色稍霁,撇嘴道,“行了,知道你还惦记着我,去吧。将军府和公主府一个在城南、一个在城东,再不走晚上赶不回来了。你可是金枝玉叶,少跟江长河府上的下等人混在一块,没得辱没了你。早去早回,不准过夜。”
“女儿明白的。”朱鸾乖巧颔首,像只快乐的小鸟似的飞出公主府。
朱鸾一离开安平大长公主面前,脸上天真纯稚的神情便消失了大半,虽然安平大长公主对她确实不错,可她话中却在指使自己给父亲挖坑跳。
手握百万雄兵的大将军,在归朝之前刺探朝廷内部权势,不查清楚就不肯回去归还兵马。
若自己真对着父亲撒娇卖痴,把他说动了,她爹还能有命在么?
真是不安好心!
仆妇迅速套车准备,朱鸾一副倦怠的模样钻进车厢,总算歇下来。
公主府内安平大长公主突然对身边的老嬷嬷说:“翠姑,库里存了多少件江长河送来的宝器?”
翠姑回想了一下,视线悄悄往房里各处大件的珍奇异宝上瞟过,心里发苦的说:“很是不少。怎么也有三十来件,都是笨重不好挪动的。”
安平大长公主面色凛然,虽然脸上写着肉疼,还是立刻吩咐,“尽快脱手,这些东西一件都不能带上京。”
虽然按着规矩,打胜仗之后收缴来的奇珍异宝都是率军的武将先挑走五成,剩下五成里面再出两成给手下将士分,最后剩下的三成才是带回去进献给皇帝,让皇帝拿来封赏赐人展示恩宠的;但她那好侄儿是大度的人么?
要是让赵铎看到江长河富得流油,自己的公主府上也有明显是江长河收缴来的珍宝,恐怕以后自己都要被赵铎针对。
翠姑为难的抿着嘴唇,“殿下,都是笨重的大件,别说急着脱手,就是慢慢寻买主,也难卖上价格。寻常人家的屋子,连一件都摆不下。”
江长河打仗不断收缴回来的珍宝里,有不少是上皇求和时送出去的。
先帝喜欢小巧精致、技艺精湛的,很看不上前朝宝库中那些大件的、散发威严气势的摆件。他不想再花钱造新的,干脆一摆手,把瞧不上的全给划到了“赏赐”里头。
世上有“品级”一说,生活方方面面自然也被规划在条条框框里头。
比如说,寻常人家,再有钱也不能摆放安平大长公主过去喜欢非常,现在却给予脱手的大型摆件;若是偷用了这些逾制的物件,全家都得杀头,甚至,哪怕没摆出来用,只是私藏了,也证明家中有不臣之心。
谁家会冒这么大的风险,把要掉脑袋的东西买回去呢。
翠姑心里叹气,估摸着只能送去当铺,让那些敢发偏门财的下九流人来处理了。
只是如此一来……
翠姑算了算折进去的钱,心疼得直抽气。
朱鸾来将军府自是无人敢拦,侍女们顾及着将军府里连伺候的都是男人,索性一口气把车赶到内院,下车直接进江长河的寝房,免得被府上一群不懂规矩的小厮看去小姐的花容月貌。
江长河用细棉布捆着肩膀,一团团的血痕从里面透出来,混着浓郁的药味呛得朱鸾几欲作呕。
她顿时红了眼眶,几步上前扑到江长河怀里,“爹爹怎么伤到了!不是说淳维汗逃走的时候只剩下一百近卫?您的亲兵呢,他们都做什么去了。”
“嘘,别怕,没事啊,真的没事。”江长河一辈子享受过的那么丁点温情,便是同朱鸾母亲相伴不足三载的日子。对上女儿泪水连连的眼睛,他是一个头有两个大,除了笨嘴拙舌的反复强调“我没事”之外,就说不明白其他的话了。
对着父亲,用不着掩饰情绪,朱鸾性格顿时强硬不少。
她瞪着手足无措的父亲,再次强调,“您说清楚,到底怎么受伤的。”
江长河驰骋沙场一辈子,浑身煞气,唯独对上娇软的女儿,大气都不敢喘。
明明是他坐着,朱鸾跪着,偏偏江长河缩着脖子,心虚不已的回答:“胡人跟咱们不一样,他们队伍被打散了,没被立刻捉到的,自己往回跑就能顺着水草寻到大部队。这、这一开始,淳维汗带了百人近卫,跑着跑着就跑成了五百人、一千人,我这个……嘿嘿,不就是不小心,中了冷箭么。幸亏没刺伤要害,就是点皮肉伤,路上不动武了,好好养着没半个月功夫就能好全和。”
“半个月!”朱鸾倒抽一口冷气,“马上要动身归京了,你难道要带着肩膀的伤骑半个月马?”
“呃……”江长河吭哧了好半天,还是说不出糊弄女儿的话。他只能对她朱鸾交实底,“陛下什么样的人,你也清楚,这一仗打到最后,朝中明明有粮,却每三个月才拨一次,就是防备着我生二心呢。你爹是个粗人,一辈子除了调兵遣将,其他都不懂,可我知道就算是头狼,别人看到它又老又瘦,伤不到人了,也没人愿意上来冒险杀它,只盼着它找个地方窝着老死。”
“我追击淳维汗不顺,最终拼着伤了身体才把人杀掉,这是好事儿啊。只要回去的一路上让人看清楚你爹没几天好活了,陛下不把我放在眼里,你就能舒舒服服的在宫里过日子了。”
江长河摸着朱鸾厚重浓密的发丝,笑得慈爱,“爹只你一个孩子,盼着你生儿育女,像梨树里面开花的时候吸引人,也能结出好果子来,一辈子圆圆满满的。”
“爹爹放心,女儿晓得日子怎么过才能让自己最舒坦。”朱鸾笑得婉转。
安平大长公主那样难伺候的养母,她都应付得来,区区皇宫,她有钱有权有地位,哪会苦了自己。
对父亲放下心,朱鸾顺口询问,“灵翟呢,怎么没见他围着父亲?”
“灵翟他……”江长河面色突变,僵硬的说,“以后,你见不到他了,再没有灵翟这个人了。”
朱鸾咬住红唇,脑子里“嗡”的一声,不断回荡起灵翟留给她的话。
“你不要后悔,你背信,我也会走的!”
他果然没说谎,就这么离开,不知道跑去何处飘荡了。
朱鸾闭上眼,慢慢把顶在肺上的气吐出去,敛颜低语,“走了也好,省得惹陛下生疑,怀疑爹爹要培养接班人,不愿意交还兵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