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那时候三岁。”
“可你不小了,你五岁了,五岁就可以说话不算话么。”
朱鸾无话可说,甚至觉得自己和对方关于三五岁到底算不算小的自己是被太阳晒傻了。
树影斑驳,点点光斑穿过茂密的树叶窥探着树下一对小儿女的争执。北地的寒风经年不歇,梨花簌簌,零落在在两人肩头发梢。
朱鸾凝视面前的男孩,神色越发无奈。
她抬手,略比她高出两寸的少年便想也不想的低下头,任她细长柔嫩的手指落在自己发鬓,捻去花瓣。
朱鸾染得火红的蔻丹在少年脸上轻点几下,略过幼年的童言童语不提,柔声劝阻:“别任性了。你一天大似一天,五官越发凌厉,扮作女子煞气有余,柔媚不足。小心被人发现了把自己陷进去。”
少年却不肯顺着朱鸾搬来的梯子下台,抱住朱鸾,把脸埋在她颈侧委屈的哼哼,“你是要悔婚了!你不要后悔,你走了,我也走!”
朱鸾平滑紧绷的眉心顿时拧出一道细细的痕迹,“你要到哪儿去,外面不安全……”
灵翟被牙子拐卖,不知道经过几手,贩到了边城,买了灵翟的商户被胡人劫掠杀害,恰逢江长河率军阻击,亏得灵翟人小所在柳条编的篮子里才留下命来,江长河见他无依无靠、年少聪慧才动了心思把人收养在身边。
朱鸾忘不了自己父亲被灵翟抱住腿,奶声奶气的叫了声“父亲”之后瞬间发红的眼眶。
哪怕灵翟想要离开,只怕父亲也舍不得。
少年撅嘴把脸扭到一旁,“不劳贵妃娘娘担心下臣出路,陈朝四十四州总不会没有我容身之处。你不要我,等我离开以后,你就当我死在战场了吧。”
“你不要说气话。”饶是朱鸾十几年磨出的平稳性子,也被少年激出火起来,跟着抬高了声调。
少年被她吼了一嗓子,神色惶惶的松开抱着朱鸾的手,低喃一声,“你凶我,你果然变心喜欢上别人了。”
怎么一直委屈得简直像个小媳妇。
朱鸾微刚被点燃的火气顿时消了,哭笑不得的看着灵翟,心想,真是孩子性子,脑子不考虑正事,整天胡思乱想些闺情。
她缓了神色,去牵少年的手,拉着他坐到自己身旁的石凳上,转头把从嫡母安平大长公主得来的消息说给灵翟,正色道:“公主约莫有些话咽在肚子里没说尽。”
灵翟点墨似的眸子转动,脸颊被丹霞点得越发饱满可人,全没有朱鸾为了阻止他所说的凌厉。
少年懒洋洋的偎在石凳里,痞气十足的盘起腿,好奇的掰弄弓鞋鞋尖上镶嵌的珍珠,不小心碰掉了之后匆匆放下退,一脸无辜的说,“那老妖婆欺上瞒下的本事无人能及,她肯定不说实话的。”
朱鸾菱唇微撅,拍了没个正行的灵翟一巴掌。
灵翟捂着被打的胳膊,故作姿态的扭捏道,“仗着我喜欢你,就会欺负我”。
没等朱鸾再瞪他,人已乖乖坐正了,不再懒懒散散的混闹。
换了姿势顿时像是换了个人,灵翟双眼下意识在院中搜索,双手垂在藏了匕首的腿上,若有人图谋不轨,他能瞬间暴起,将人斩杀。
朱鸾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感叹,灵翟明明才十四岁,偏偏被边城的战火和暗杀养出了凶性,真不知是好是坏。
不过,断了他的念想也好。
自家风雨飘摇,何必拖累他一个孩子。
朱鸾垂下眼帘,丝毫不提自己的心事,把一切都引到朝堂政局上,“上皇瘫痪在床数年却不肯放权。今上二十有四了,头上有人指手画脚,他再能忍也快到头了。今上年轻,只要我入宫替家里做出顺服的姿态,争取一线生机,保全父亲不是难事。”
“你想让大将军此战大胜之后,把兵权交还给今上,回京养老?”
朱鸾笑着颔首,“爹爹已经是五十多岁的人了,做人子女,如何忍心眼睁睁看着父亲后半辈子也在北地吹冷风、吃沙子。爹爹之前不是说过,此战大胜,他有把握胡人二十年内都不敢再进犯一步么,正好归京颐养天年。”
“可二十年后呢?”
朱鸾抬眼看向灵翟,神色透彻又冷漠,“爹爹腿上患有寒痹,每逢阴雨寒凉就行动不便,二十年后?人生七十古来稀,我也不知二十年后,我爹会如何。我只想他能安享晚年,哪管日后洪水滔天。”
灵翟脸上显出一丝迟疑,可想到江大将军这些年来对他的悉心教导,灵翟最终还是把质疑电话咽下肚,慢慢舒了口气,认可朱鸾的看法,“大将军他确实该过几天舒服日子了。”
“告诉爹爹,我是自愿入宫的。大战之后,即便今上不喜欢我,为了父亲的‘明白事理’,他也不会落我的脸面,我能过得很好的。”朱鸾微轻抚鬓角,脸上的笑容像是裹了一层蜡,虚假得让人不忍心看。
身处乱世,能够保全性命已是难得。
她入宫享受荣华富贵,不得宠也对性命无无害,何必为了自己的小情小爱逼着这世上唯一对她好的父亲把性命挂在裤腰带上,一遍遍出去杀敌?刀剑无眼,“大将军”哪是那么好当的。
“大将军手握重兵的时候,今上会怀疑你们父女外戚专权,他不会给你孩子;等到大将军把兵权交出去,你没了依仗,他更不会把你放在眼睛里。没有孩子傍身的老太妃们晚景凄凉,你不要入宫!我会对你好一辈子的,让你一辈子锦衣玉食、荣华富贵,不要走。”灵翟握着朱鸾手臂,低声恳求。
灵翟点漆似的眸子清楚的映出朱鸾无所谓的样子,少年人独有的热情和专注写满了他的瞳仁,然后,在朱鸾无动于衷的眼神下慢慢冷却。
朱鸾看到灵翟这副模样,却是慢慢笑了。
朱鸾摸了摸灵翟被胭脂水粉覆盖的脸颊,指尖最终落在少年两瓣分外柔软的唇上轻轻描画,凑上前耳语,“谢谢你,没把真实身份告诉我爹,让他进退两难。”
温软的身子紧贴在他怀中,少女在他怀中吐气如兰,灵翟的脑子一瞬间成了混沌,直到少女与他拉开距离,神志回笼,灵翟的脑子才分析出朱鸾话中真意。
“你……知道了。”灵翟登时松开紧紧缠着朱鸾的手指,眼神四处乱飞,不敢与她对视。
朱鸾垂在衣袖下的手指相互搓了搓,留下满手擦不净的红痕,一如内心的混乱。
她没搭理灵翟的问题,转移话题道,“请我爹帮我查查这批入宫的女子都是些什么人,性情如何,我担心大长公主会对我有所隐瞒。你……回去的时候注意安全。”
朱鸾说完,不给灵翟反应时间,直接将茶杯往地上一掼。
随着碎瓷的轻响,少女提高了责备声,“你们这群没用的,怎么踩脏了我的舞裙,滚滚滚,都滚出去!”
婢女们听见瓷器碎裂声,赶忙进来收拾碎瓷片。小姐就要进宫了,身娇肉贵,若是伤着了没得让安平大长公主处罚她们。
婢女们鱼贯而入,格局精巧的院落顿时拥塞起来。
领头的大丫鬟一拧眉,生气的指着舞姬们说:“还不快出去,非得惹恼了小姐讨一顿好打才长记性。”
灵翟顺势被朱鸾藏进舞姬之中。他神色焦急,想要对朱鸾解释却找不到机会,最终只能跟着舞姬们垂首离去。
朱鸾微站在梨花树下,花瓣扑扑簌簌落了满头,远远看去犹如一座玉雕。
四个领头的大丫鬟支使得小丫头团团转,又扫又洒水又擦的总算把特意从江南运过来铺地面的青石板擦出一片温润色泽才收手,柔声细气的催促朱鸾:“小姐赶紧回屋吧,日头西斜时候瞧着不热了却最晒人。小姐一身冰肌玉骨花费了多少心力才养出来,晒黑了再涂药膏子要吃苦头的。”
朱鸾心下好笑,嘴上却不反驳,留恋的又往墙外落日看了几眼,轻叹一声,伸手让丫鬟扶着自己回房。
安平大长公主自己空享名号尊位,一辈子始终是他人手上的棋子,为了维持荣华富贵只好被人利用。可她一面顺从强权,一面又不甘于被利用,每日不顺心里就要生事。不知不觉养出了穷奢极欲的毛病,好似今天不把天底下的好东西都享受了,明儿就会让人夺去。
不过,对着唯一对她没有威胁,能随心所欲哄骗的养女朱鸾,安康大长公主在厌恶之余,又催出一段古怪的同病相怜之感情,非但不肯克扣朱鸾分毫,还她日子过得比寻常高门女子还要妥帖舒坦。
丫鬟们不知道神仙打架,凡人遭殃的道理,看着安康大长公主对朱鸾的荣宠,只管一心服侍朱鸾,把她养出一等一的娇艳颜色。
朱鸾日子过得舒坦,从不拿丫鬟们作耗,现如今房里一个个的丫鬟都对她忠心耿耿,恨不得将朱鸾当成不经事儿的小姑娘来看管。
话虽如此,到底是主仆有别,朱鸾在丫鬟们之间很有几分威严,不会成受丫鬟们辖制的娇娇儿。
一进闺房,朱鸾立刻踢掉皮底软缎鞋,着白罗袜的一双天足踩在狐皮地毯上。丰润的皮毛垫着她的脚掌,朱鸾舒服的叹了一声,随便抓了册话本打发时间。
京中接到圣旨宣女儿、孙女入宫的官宦人家,却没有朱鸾这般随意准备的闲适,匆匆收拾了物件被等待的内侍悄无声息的抬进阳光照不进的宫墙里,再给皇宫增添许多幽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