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紫夜一声“父亲大人”出口,一旁的郑宇却是身子微震这个声音,让他一下子回到了某个雨夜,想起了月下荷塘的对话,眼前仿佛又出现了小猪面具,浅蓝色汉服长裙轻轻摇曳。
虽然那个声音是隔着一个面具,可那股吴侬软语中透着活泼自信,轻轻柔柔如同清泉一般的感觉,却实在是他刻骨铭心的一份回忆。
郑宇抬起头,静静地看着这个敛容肃立,仪态端庄,一派淑女到不能再淑女,传统到不能再传统的女子,却无论如何都难以把对方和那一夜言笑晏晏的女孩子联系在一起。
“紫夜,来见过两位····…先生。”刘建荣的“叔父”两字到了嘴边,猛然想起来可能的“联姻”,赶紧又咽了回去,“这两位都是京城俊彦,为父甚是佩服。你们兄妹将来要和两位多多亲善,你可晓得?”
刘紫夜转过身微微一礼:“见过两位先生。”
柯山摸着下巴看了看,迅速地瞥了眼郑宇,笑着说道:“刘姑娘客气了…···久闻你有才女之名,我们也是闻名已久,故而恳请刘先生请出您一见,如有冒犯,还请见谅。”
刘紫夜微微一愣,心说自己什么时候有了这么大的名气?京城女眷往来,多半是谈诗论道,要么就是说些政经秘闻,名人轶事,自己更好社会经济之类,对这些“名媛”的沙龙和茶社虽然也有参与,却绝非风云人物,也实在算不得什么“著名才女”。
可她也实在想不出对方有什么必要有意吹捧自己,当下不再多想,恭敬地又一礼:“先生见笑了。才女之名愧不敢当。紫夜于诗词歌赋造诣甚浅,若冒称才女,只怕遗笑方家。”
刘建荣微微一皱眉。
他这个女儿虽然于诗词歌赋之道说不上精通,但毕竟自幼下过功夫,几任西席也都是学贯中西的饱学之士刘紫夜自小浸淫,于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也拿得出手。这孩子的聪明他是早有见识的,可现在一门打灯笼难找的婚事摆在面前,自己的女儿却是拼命往后缩。他又仔细看了看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不施粉黛,素面朝天,衣着也实在素淡,整个就是个普通女学生的打扮,摆明了就是对自己无声的抗议:你不让我上学,我就坏你好事。
刘建荣表面上一派云淡风轻,内里实在已经有些火大当下淡淡地说道:“往日为父就告诫过你,大家闺秀,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才是正途。你有求上进之心是好的,但也不必太过自谦。这两位都是难得的才俊,你水准如何别人自有品鉴。
“是,父亲。”
郑宇看着这个女孩子长长的眼睫毛微微颤动,抬起头看了自己和柯山一眼。修长黛眉之下,一对秋水般澄澈的瞳子透着淡淡的忧愁脸上却是标准的淑女敛容,素面朝天,鹅蛋脸略略带了点婴儿肥整个人透出一股素淡优雅的气质。
郑宇心头微颤,眼看着女孩子一扫之下又微微垂首,只觉得有些看不够,鬼使神差一般地说道:“听说紫夜姑娘于期货投资颇有造诣,不知可否请教?”
刘紫夜心头一震,抬头看着这个面容陌生,声音却偏偏有些熟悉的青弈男子,一时间有些恍惚。
那一个雨夜荷塘边很是奇妙-的对话,近来老是搅得她心神不宁。虽然自认两个陌生人戴着面具,无非是萍水相逢日后难有相见可偏偏却忍不住老是去揣测那个银面具之下到底是个怎么样的男子,背后又有着什么样复杂的故事。
午夜梦回,她也不止一次梦到过某些场景,无非也就是话本和小说里边男女主角萍水相逢,后来在某个场景之下突然相遇之类,醒来之后脸庞也止不住有些发烧。
刘紫夜不住告诉自己绝不能向“陈规陋俗”低头,要勇于追寻自己的生活,不能草草嫁人做主妇,这才勉强稳下了心神,可却也是十几年来从没有过的体验。
今日突然听到这个声音,饶是她打定心思不能就范,却依然忍不住眼巴巴地看了过去。
对面那个男子,坐在椅子上,身形依然是笔挺如剑,稳重如山,脸庞微黑,戴着眼镜,留着中青年男子比较流行的短八字须,相貌虽然说不上英俊异常,倒也清秀可亲,尤其是那一双精光四射的眸子,如同一眼能看到别人的心底,让她没来由地有些心慌,心脏也不争气地加快了跳动,手心有些发湿。
“刘紫夜!你怎么这么没出息!”刘紫夜忍不住暗自给自己打气,“不过是个来历不明的男人,还不知是不是那个······就算是他又如何?难道自己就该像个牛马一样在这里凭着他们品头论足?可······真的是他吗?”
郑宇看着这个女孩子在自己一言出口之后,身子微微地一颤,当下就知道,恐怕那一日在期货交易所的矮个子青年,就是这刘紫夜女扮男装了,也难怪对方要如同自己一样围巾蒙面,戴着大帽子。
一念至此,他倒是越发对这个女孩子上了心,越看越觉得有趣。
他身为皇帝,各种盛会,舞会参加得也不少,中外佳丽名媛,各国绝色见识得太多。他身边的女子,无论是有过亲密关系的苏菲,还是最多有些暧昧的秦明月,还有之前朝夕相处的母亲李芸,都堪称绝色佳相比较而言,对面的女孩子,容貌上头虽说也是难得的美女,却也算不得顶尖。不过,这女孩子却从里到外透着聪慧可爱,透出来的心神气度也如同莲花一般干净。更难得的是,这个女孩子虽然在场面上柔顺稳重,但隐隐却透出了独立自尊的个性,绝非一般大家女子要么全无主见任命运摆布,要么自怨自艾,要么偏激娇纵。
刘紫夜无法确认这个青年到底是不是那个“太阳兄”,可至少知道对方想必就是天津交易所遇到妁那位和自己同样围巾蒙面,戴着大眼睛的“陈主任”。
可她怎么看,这人都不过二十四五之下,也不知道怎么混上的那个“主任”。她想着这个年轻人在众人簇拥之下侃侃而谈·极有自信的模样,视线中的这个人渐渐地就与荷塘边那个同样举手投足间带着权威和自信,却在自己面前一再吃瘪的身影重合到了一起。
她的一颗心砰砰砰地越跳越快,一些莫名其妙-的念头涌了上来·心中酸甜苦辣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头有些发晕,鬼使神差地就接过了话头:“商品交易上头的学问堪称博大精深,我也不过知道些许皮毛。先生既然为家父推崇,想必精通此道。想来小女子和先生相比·就如同萤火虫之光比之太阳,不自量力了。”
旁人听得懵懂·刘建荣更是心中恼怒,暗道你个死丫头该不会连太阳和月亮都分不清吧?萤火之光比之皓月的典故,被你自作聪明弄成了比之太阳,意境全无,简直是丢人丢到天边去了。呆会下来不罚你抄十遍烈女传,这事情没个完。当下他又一转念,疑窦更生。
期货?自己这个女儿怎么成了名声在外的“期货专家”?天津……难道之前这孽畜死活非要去天津散心,居然是跑去那个期货交易所下单赌大小?
刘建荣想到这里·已经忄`得要一掌拍死自己这个宝贝女儿了。傻子都知道,一个女孩子不懂诗文,满脑子铜臭·这下别说联姻,恐怕传出去就是京城笑柄,将来连自己在这四九城里都再难抬头做人。
刘建荣虽然是弃文从商而成巨贾,可骨子里的四民之念却是根深蒂固。他本人从商,可几个儿子却是布局到军政两界,而在女儿的教育上更是生怕授人以柄。他现在看着这个忤逆女,一直从容淡定的脸庞上已经是青气森森,扶在太师椅扶手上的手掌青筋直冒。
郑宇这个时候也已经呆住了。
他自然知道,这句别扭的“比喻”是对面的女孩子有意试探自己,或者也可以认为是向自己传递一个信号:我已经知道你是那天戴银面具的人了。
虽然对于对面女孩子的身份早有猜测·但这一刻,郑宇仍然感到了一阵眩晕。小猪面具,摇曳的长裙,侃侃而谈的矮个子青年,与面前这个规规矩矩的美貌少女融合在一起,渐渐变成了一幅别具一格的画面。
在这一刻·旁边的人和物似乎都消失了,郑宇的眼前只剩下那一夜的荷塘秋雨,天空中飞舞的萤火虫,一男一女两颗寂寞和忧郁的心静静地倾诉,小猪面具之后言笑晏晏的少女。他呆呆地看着女孩子,四目相对,竟然就这样默默地对视。
旁边的刘建荣看着自己的女儿放肆地与男子对视,原本已经要忍不住发作,可再看看那位“陈先生”也是一副呆若木鸡的样子,直勾勾地看着自己的女儿,一股火已经如同要爆炸一般。
大庭广众之下,一男一女就这样直勾勾地对视,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他正要呵斥,却听柯山微笑着说道:“陈大弟,没想到你和女公子倒是有些投缘······平日陛下常说,你这人哪里都好,就是读军校有些读得痴了,心气一上来就有些不分时间地点……你这些期货经先放放,哪有见了别人家的女公子就不管不问讨教经商心得的。”
刘建荣闻言心头一动,知道这是这位柯山在提醒自己的同伴,也是提醒他刘建荣。
那个始终沉默不语,现在看来还有点“傻气”的青年,恐怕才是今天的主角。这柯山敢公开讲对方和皇帝的关系,想来也是点醒旁人那位“陈先生”的背景身份。刘建荣虽然愤怒,却也知道孰轻孰重。
他看着自家女儿垂下头,双颊微红,心里虽然已经恨极,却也知道这不是发作的时候。他看了看那位赶忙喝茶掩饰的“陈先生”,回想着方才两人的神态,又看了看柯山,心中忍不住开始了盘算。
自己对这个宝贝女儿期望甚深,原本就准备攀个权贵世家,好真正糟固住自己的家族事业。现在看来,面前这个柯山只是个牵线搭桥的,正主怕还是这位“陈先生”。看看女儿的神态,再看看这位猛喝茶水的“陈先生”·刘建荣再迟钝,也知道这两人是看对了眼。虽然有些感慨于世风日下,今天这男女后生劳什子的“自由恋爱”着实荒唐,可刘建荣也不得不盘算·这“陈先生”看来也是新皇信重的新贵,不管对方是通过什么途径知道了自己的女儿,甚或两人此前恐怕还有些往来,但既然有了这层意思,如果真成了好事,想来也亏待不了自己的女儿,而自己也算是和皇帝身边的新贵直接挂上了勾·也未必就逊色于和那些老牌世家联姻。话说回来,现在新皇地位稳固,国内很多老臣在此前的整肃中人仰马翻,众多新贵上位,真交结了其他豪门世家,一旦政治上风云突变,只怕自己借光不成反倒要吃瓜落。与其如此行险,倒不如干脆顺水推舟搭上这门亲。这新皇身边的新贵·将来自然是要一代新人换旧人的,年纪轻轻已经如此得力,将来入阁拜相也未必遥不可及。
一念至此·刘建荣再看着这位肤色微黑,戴着大眼镜,有点沉默寡言又透出点憨气的青年,居然越发觉得对方深沉内敛,前途无量,连带着连自己这个长女也越发顺眼起来。这一男一女,在他看来简直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双璧人。
“其实我们都是萤火虫,”郑宇看着女孩子,微笑着说道,“人的生命很短暂·在这短短的几十年中,我们每个人都要努力绽放出自己的光彩,照亮世界,在这里留下自己的印记。对于天地,这几十年不过是一瞬间,而对于我们每个人却是生命的所有。珍惜这几十年的弹指一挥间·履行上天交托给我们的责任,如此而言,人生就无憾了。至于最终留下了多少功业,原本并不是最重要的。”
“过程本身就是目的。”郑宇盯着女孩子,视野之内就仿佛只有眼前的这个倩影,“按照自己的想法,很认真地过完一生,这就是人生的目的。来了,做了,用心了,一辈子很努力,我们在死的时候就不会有什么遗憾。”
女孩子抬起头,微笑着看着这个面孔陌生,却又仿佛熟稔到极点的青年:“可我们的生命不仅仅是属于自己的。我们对父母承担责任,也对自己的······家庭承担责任。如果只是想着自己的想法,对他们又如何交代呢?”
“父母都是希望我们幸福的。”郑宇说道,“有什么比看到自己的子女能够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情,与自己喜欢的人相守,每天充实而快乐更让父母欣慰的呢?关键是要对自己的选择有信心,要勇于坚守自己的本心。只要你相信这些就是你想要的,那就应该勇敢地坚持下去。”
女孩子默默地看着郑宇,半晌之后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一旁的刘建荣听得目瞪口呆,完全不知道这两个人到底在说些什么。不过看样子,这两人彼此投契是没什么疑问的。眼看着这桩美事已经“十拿九稳”,饶是刘建荣“养气”功夫不凡,此刻也不由得心花怒放。
不过,在女儿和“后辈”面前,他的尊严体面是丢不得的。之前郑宇等人是皇帝亲信,在他这个长者面前也是平辈论交,可现在眼看着这位将来就是自己的“贤婿”,刘建荣也顺理成章地开始以长辈自居,说话就难免带了些自矜。
“······这孩子,从小顽劣,两位见谅……”刘建荣嘴上训斥女儿,脸上却挂着笑意,“小夜,你出言莽撞,有失家风,为父罚你回去思过半日。不必多说,下去吧。”
刘紫夜偷眼看了看郑宇,看这人还在不知死活地盯着自己猛看,心头又是羞恼又是甜蜜,心里七上八下乱纷纷地不知道是什么滋味。想一想自己刚才鬼使神差一般冒出来的那些话,简直想要找个地裢钻进去。听了父亲的话,赶紧给众人行了礼,如蒙大赦地返回了后院。
郑宇这个时候也有些不好意思,不过他这人天生脸皮厚,当下喝了几口茶稳了稳心神,马上又恢复了之前的从容镇定。
“攸之啊,听卓峰大弟说,你今年不过二十二岁,不知家中还有什么人?”刘建荣盯着郑宇看了半天,越看越爱,忍不住开口问道,“可曾……有子嗣?”
郑宇还没开口,旁边的柯山已经笑着接过了话茬,“刘爵说笑了……陈家兄弟尚未婚配,哪里来的子嗣?他这人勤劳王事,这些事情上头说不得要我们这些人帮着费点心……刘爵要是有意,也不妨帮着留心一二。”
刘建荣和柯山四目相对,各自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