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外的人到了宫里其实没什么趣味,尤其是对阿娇这个人小腿短的来说,馆陶公主叫她玩,她就安安静静的坐在亭子里。
不一会儿,宫女过来送了一些点心和清水。
花园里的花朵像是风情万种的美人,
姿态不一的舒展着枝叶,其中一朵娇娇嫩嫩的粉色花朵尤为漂亮,花瓣层层叠叠堆在一起,中间是嫩黄色的花蕊,几滴细而剔透的露水在其上点点发光。
奶娘正好对着那朵花,她弯下腰,问端坐着的阿娇:“翁主喜不喜欢那朵花?”
陈娇顺着对方的视线望过去,一片新绿中央颤巍巍的一朵花格外娇妍美丽,粉扑扑的,像一个豆蔻少女俏生生的站在那儿。
漂亮美好的东西谁不喜欢?
她动也不动,对奶娘的话不做回答,像是专心致志的赏花,又像是走神。
“翁主长得漂亮,这朵花和您正相配,且等奴婢将它取来。”奶娘说完就直起身走向那朵花,阿娇不说话,也不常表达情绪,平常就一副乖乖不快乐样子,奶娘口中称她是翁主,心里却没几分畏惧。
只看她这都不多看阿娇,只管往前走的样子就知道。
作为一个幼儿,陈娇太过懂事了些,往日里她不在乎这些奶娘和侍女的态度。
如同她过了好几年还没办法真心实意的把这些照顾她的人当亲眷好友一样,这些人也不会把一个不会说话的孩子像对待馆陶公主一样发自内心的尊敬顺从。
管人心里怎么样,表现的不过分就行。
花朵在风中轻轻摇曳身姿,仿佛丝毫没有意识到危险将至,奶娘伸出手接近这朵花的细茎。皇宫里的许多东西在外都难得一见,她一见这花就喜欢,可这不是她这个奴婢可以动手的,也只有他们这些奴婢的主人才能凭着自己的心情想采摘便采摘。
陈娇未曾想这奶娘是不是喜欢那朵花,她低头看了眼桌上的水壶和点心盘子,伸手轻轻一推,铜器落在石板上落到地上弹跳了几下才落实,声音活像是被硬生生的磨砺又磨砺最后生出来的,刺得人耳朵发疼。
奶娘被惊得浑身一抖,她脸上适才还去轻松欢乐的笑容已经全然落下去了,不只是她,这里所有的侍女也都是一惊,初时下意识把目光都聚集到阿娇身上,然后立刻意识到这样的举动不合适便都齐刷刷的低下头当木头人,一声都不吱。
奶娘僵硬地回头,看着正在低头看桌面的阿娇小心的问道:“翁主可是不喜欢这点心?”
头一次被人强加什么喜好,陈娇也没兴趣剖白,两手交叠玩了玩指甲。
闻言只是抬起头面无表情的瞥了脸色慌张的奶娘一眼,便重新低下头,百无聊赖的样子。
一个人做的恰当不恰当,但凡她有些理智,心里总会有数的。奶娘对阿娇怎么样,有几分真心,自己当然明白。今天这朵花究竟是她自己想要,还是阿娇想要,心里再明白不过。
“快把地上的东西收拾了!”奶娘叫了两个侍女,自己又亲手拿了一个侍女手里的扇子殷勤地给阿娇打扇。
她趁机看阿娇,翁主从小就长得粉雕玉琢,但看起来却不懒散,沉默的时候也是肩背挺直。若是外人第一次看只当这是一个文静规矩的人,熟悉的人才知道打从她刚刚会坐着便是这样的姿势。
坐着便背直肩平,站着双腿并拢,走路的时候不疾不徐,根本没有那种小孩子刚会能站起来就想跑得时候。
猛然意识到这一点,奶娘看着阿娇规矩的背影忽然感到几分深不可测,她甚至一时之间觉得阿娇看破了她的心思,心里慌张,手里扇风的动作也不知不觉的停了下来。
侍女已经送来了新的点心,淡粉色的,很漂亮,阿娇不想吃。
过了一会儿,馆陶公主带着侍女过来才打破这里奇怪的气氛,她伸手直接把阿娇抱起来,“随母亲去见见祖母。”
深紫色的裙角如涟漪一动,一众侍女就已经像流水一样随之动作,迈着几乎没有声音的步子跟在二人身后。
窦太后有段时间不见女儿了,她让馆陶公主到自己身边,已经生了皱纹的手按着馆陶公主温软的手背上,触摸之间自然发现二人肌肤不同,这位发鬓间已经生出白发的美妇人幽幽叹了口气,“母亲老了。”
馆陶公主忙跪坐在窦太后身边,反握住她的手,娇声说:“母亲哪里老,您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大汉可少不得您。女儿便是活到八十岁,也是母亲的孩子。”她依恋的伏在窦太后肩膀上。
青丝鬓发如柳枝一般荡到了窦太后眼角,惹得她皮肤微微发痒,“你啊。”窦太后带着笑意把馆陶公主耳边的发丝别好,拍拍女儿的肩膀,心中感到几分温情。
“你上次不是说须儿长大了吗?到底是我们家的孩子,不如就封个侯爷吧,正好一会儿你弟弟来,和他说一声。”
听窦太后说完馆陶公主就笑了,她在窦太后身边永远带着几分女儿家的娇嗔可爱,像是个未出闺阁的小姑娘一般。
“女儿就代须儿多谢母亲了,改日叫他来给您磕头。”
刘启是天下的皇帝,窦太后是他的亲母,朝中不少人都姓窦,这话由她说出来便是板上钉钉。
馆陶公主得了此言便了却一桩心事,就好好的与窦太后闲谈。
陈娇自随着母亲进来,窦太后摸了摸她,慈眉善目的笑着夸了她几句,无非是长得灵秀可爱,乖巧可人这样的话。
她不觉得自己可爱,至于从窦太后那里得来的夸赞也当成是爱屋及乌。
用饭前刘启身边伺候的小太监来了,先老老实实的跪下,然后唱念着说了皇帝已经被大臣堵住,两方人胡不认输,气氛僵持得人连口水都不喝,也不能来与太后和长公主共进晚餐了。
“这是又被人拦住了?”窦太后摇摇头,“你弟弟不知道怎么又让人看不顺眼。”
阿娇埋头吃饭,她坐在一侧,馆陶公主和窦太后坐在一起,食不言寝不语,几人并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侍女送来一小壶汤饮,正放在阿娇身边,东西倒出来是白腻的颜色,热气呼呼往外冒,闻起来甜兮兮的。
“你母亲小时候就喜欢喝甜汤,长大了就说这是小孩子喝的东西再也不稀罕了,哀家前几日想起了便将这甜汤的方子找出来,等阿娇来了做出来。”窦太后已经瞎了的眼睛偏向阿娇的方向。
但一直没有什么动静,她这孙女尚且不会说话,但也没有勺子和碗壁碰撞的声音。
阿娇放下手里的筷子,但并没有接过侍女递过来的汤匙,她平生最讨厌两样滋味,一者是甜,一者是苦。甜汤在怎么鲜美,也不得她心意,倒进喉咙里,简直像喝了一碗蜡油。
馆陶公主左边看看神色温柔慈和的母亲,右边看了看一动不动的女儿,心里有几分焦急。她一直担忧自己女儿是不是一个哑巴,今时今日尤其为此心焦,不需要她甜言蜜语,这时候只要说一声“祖母我不喜欢”,二人之间有一句话自然也就过去了。
“母亲还记得女儿小时候喜欢甜汤?”馆陶公主笑着吩咐侍女把阿娇身边的汤拿到自己手边。
“怎么会不记得,你幼时喜欢汤汤水水的东西,尤其喜欢甜汤,你弟弟从小就喜欢吃肉,一日见不到肉简直像被人割了一块肉去一样。”窦太后回忆着过去,她自从早年瞎了之后,便特别容易回忆起过去,那些鲜艳的颜色活泼的声音。
“听母亲说我小时候是个爱笑爱动的,弟弟却沉默安静,都说外甥像舅舅,阿娇的两个哥哥都不像他们舅舅。只有她和启儿有几分相似,从不喜欢和一样大的孩子玩闹,不说不笑,我幼时喜欢吃的东西她却不喜欢。”馆陶公主说完爱怜的摸了摸阿娇的头顶,女儿偏着头,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她。
她固然爱权势名利这些东西,农人争田地,商人争钱财,身居高位,不是争名便是争利。
人是世俗人,欲是凡人欲,都是最普通的。
对于女儿,她也是一个普通的母亲。
馆陶公主低头喝了口甜汤,她虽然不如小时后那样嗜甜如命了,但还是喜欢这个味道。
这是陈娇第一次感受到一点儿古代宫廷生活的心机复杂,馆陶公主好像自始至终没想过要为了博窦太后欢喜叫她忍一忍。
她低头戳了戳碗里的饭,往口中加了一块米,垂着眼帘。
热情有限,连活着都不觉得有什么趣味,自然没有讨好人的兴致了。她不喜欢吃甜,也不会因为窦太后是皇帝的母亲讨好对方让自己委屈,如果说感情,大概还是有一些的。
“不喜欢也就罢了,阿娇下次若是有什么喜欢的和祖母说便好。”
若是无心这当然不过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已。
出宫时,馆陶公主让奶娘先抱着阿娇上车,自己随后上去,把乖乖巧巧的女儿抱到膝盖上,下巴虚虚地压在女儿细幼柔软的肩膀上。
一阵馨香的女人香袭来,阿娇顺其自然靠在馆陶公主柔软的胸口,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
“不知你这生来便不忍人的脾气是哪里来的”,馆陶公主轻轻叹了口气。
她养过两个孩子,自然知道三岁的孩子其实已经开始懂事儿了,甚至有时候,孩子比大人都要灵敏机智。毕竟才智是后天的,聪明却是天生的。
孩子越长越大,脾气里面的棱角也就开始露出来了,馆陶公主今天忽然感到女儿已经开始长大了。
“不过娘倒是希望阿娇能一直这样下去。”过了一会儿,她自顾自的在阿娇耳边说。
这样近的距离,只要不是走神太多都是听得清的,陈娇若是一个真正的孩子,就算是心智早生也未必听得懂。
然而她这具娇小的躯壳里藏着一个成年人的灵魂,也就能清清楚楚的明白馆陶公主话里的深意。
一个人若是一点委屈都不用忍耐,自然可以过得快乐如意。
这是一个母亲对女儿的祝福。
背靠着对方温热的身体,对方呼吸打在耳边微微发痒的感觉还在,陈娇垂着头,什么也没说,心里却像是被灌进了一杯温水,把幼小的心房装得鼓鼓胀胀的,又像是一阵春风拂过心田,柳枝抽出枝叶,草木生发。
这番心绪来得突然,却不陌生,像是一个不辞而别的挚友忽然在一个没有任何特别之处的日子风尘仆仆地面带喜悦的猝不及防的推门而入。
只是他回来了,便一片阳光明媚春暖花开。
陈娇上一世与生母阴阳相隔十几年,几乎不记得对方的长相了,偶尔想起来却并不觉得可怕。毕竟是血脉相连的亲母女,下次见面的时候她们一定还能认得出彼此,只是可惜再也见不到了。
此世出身显贵,又有了一个亲生母亲,可她已经不是一个真正的如一片白纸一样的婴儿了,雏鸟情节当然不复存在。移情又是对两个人的不尊重,她一直不肯开口,觉得不快乐是其一,当然也有不想叫馆陶公主一声母亲的想法。
此时馆陶公主心有柔情,陈娇亦是如此,母子二人之间这才松松的拉起了一条丝带,将这两个陌生的灵魂连在一起。
过了几日,刘启办了一场家宴,特意让人请长公主一家到宫里。
此番为了也是贺喜皇子诞下,但并没有明说,怕孩子太小担不得福气。
席间,肚子已经微微隆起的王美人来上前行了一个礼就退下了,这件事她虽是当事人,却不是东道主。
正所谓,肚子是自己的,孩子是别人的。
美人其上还有夫人,夫人之上又有皇后,这样一比王美人的身份也不如何高贵了。
刘启和窦太后在主位,馆陶公主等人在下方左右的席位上,二哥陈蟜在阿娇身侧,她视线掠过王美人的面孔,最后停在王美人隆起的腹部。
王美人此番来去,真实表现了什么叫母凭子贵,从前她在窦太后身边便如同一个略得心意的侍女,像今日这样的场合她是没有身份出现的。
因她腹中孩子的身份,这个王美人只会一日比一日尊贵,母凭子贵,青云直上。
陈蟜坐在陈娇身边,往她手里塞了一个杏子,顺着妹妹的眼神望过去见到站在下方的美人,以为妹妹好奇那个宫妇鼓起来的肚子,便小声说:“她肚子里有个孩子。”
是啊,她肚子里有个孩子。
陈娇看着徐徐后退的王美人想道,她想得专注,心里对她这个孩子的出生却没什么期待。
毕竟她对一母同胞的兄弟尚且没有太深厚的感情,对这个正在成型的“表弟”没有什么感情也不意外。
这是其一,其二大概是她对“金屋藏娇”这个词语发自骨子里的厌恶了。
二哥眼睁睁看着妹妹面无表情的把手里的杏子捏烂了,果汁从她的指缝里流出来。
杏子味道是甜蜜蜜的,她五根手指幼而小饱满像是水嫩嫩的鲜葱白,哪怕幼童大大的,黑白分明,让人看着也不觉得动作凶狠。
“你不喜欢就算了,暴殄天物做什么?”二哥心疼的看着被阿娇捏怀的杏子,但还是握住她的手腕,轻轻取出她手里的杏,拿着手帕温柔的把她手里的果汁擦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