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一代天骄——第二十五章:君权神圣(3)
……国之立也,无计划不足以定根本,乏筹谋难堪为律令,诸事同理,财赋尤甚。 .COM如赋税一道,先秦定治粟内史,以丞相统之;而孝武重内廷,后世遂有户部之设。盐、铁诸务,国脉同于粮赋,故桑弘羊治会议于前,孝钦帝设三司于后,足见工商之利,非丁户之赋足限;市贾之财,难出入之税量计。民以食为天,农用不足,则工商财为无用;故工商之行不得越粮赋之亏限。而工商促财用,鼎技艺,一工匠造一水车,费工时一月,耗财帛若干,然则水车之利,可使百亩之田滋润数载,其利轻重,足堪论也。故有古谚云:砺刃光阴,不耗薪时,其理是谓也。二论皆有所长,亦有所欠,仅田赋不足以强军国,只工商难堪得富庶众,二者并行,其道不孤。然上至一国,至一里,农用盈欠,工时长短,商用短长,其术,其势,其法,皆国计也。今庙堂三司,仅丁户、盐铁、度支,虽名曰总理财赋,实则不过出入之道,未足以当“国计”之称。国计者,以一定之论,议一定之法,筹一定之数,据过往之成例,基年度之实际,期来岁之盈富,定律定数,分配出纳,使一州一县之资用,既足以食黎庶,又堪得促工商,如此本末相衡,纵有失政,有计划可堪,使生贪渎,有账目可循,惠民之律,当不至成害民之法……
陈素读着这些近乎白话的文字,心中早已没有了初见时的嘲讽之意,这本册子虽然一眼望之便可知是个文墨粗浅之人所著,但其中的蕴意却实非同寻常。
白了,这本册子当中的观,是将朝廷的财政政策当做一门博大精深的学问来看待的。尽管实际上现在的宰相朝臣们已经逐渐形成了这样的观念,但是对于那些从唐代贵族政治传统中走出来的士大夫们而言,能够突破义利之辩的礼教大防便已经是天大进步。要知道,初唐贞观年间,户部下属的度支郎中一职因为天天与钱粮这等俗务打交道而被朝野视为畏途,那些天天在朝堂上高谈阔论的谦谦君子们宁愿做个闲职也不愿意出任度支天天打算盘,导致当朝宰相誉满天下的贤人尚书左仆射房玄龄在长达十几年的时间里一直亲自兼任此职,整日和账簿算盘打交道。
而李文革在册子里提出的所谓国计,实际上是将整个政府当作了一个大型商号,只不过这个商号的盈亏并不仅仅以收入和投入的金钱数字来考量,而是涉及到了许多社会分工方面的学问。得浅白一些,这篇关于国计的文章实际上是一篇讲述政府应该如何分配投资额度以及如何计算收益的学问,若是在李文革那个时代,这门学问大约可以被简单地称之为“国家投资学”。
在这篇文章中,李文革只是简单地将社会分工按照传统的农工商进行了分类,他提出政府应该有计划地对这三个领域投入资金或者劳动力,这个计划不是盲目制定,而是根据实际情况和过往经验乃至政府目的进行计算,既要保证农业收成,同时还要能够增加政府财赋收入、鼓励商业贸易流通,促进工业技术革新。
目前延州的局面,实际上是一个重工商而轻农业的局面,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农时是有限制的,在农业还停留在农经济各自为战局面下的时候,并不是收容多少流民就可以得到多少农民,公田制度执行需要时间,开垦田地需要时间,播种耕种同样需要时间,除此之外还要考虑天时和土壤肥沃程度等问题,这个转化过程很难在短时间内完成。
但是成千上万的人张着嘴等着吃饭,于是李文革就不得不修路造桥兴修水利,靠这些大工程来暂时吸纳流民的劳动力,既使其体力不被浪费,又不使其因没有事情做而饿肚子。这种政策在二十一世纪被称为“积极的财政政策”,其目的便是拉动内需,创造就业机会,减少失业人群数量,以确保社会稳定。
但是这种政策显然是不可能长久的,李文革兴建的基础设施虽然促进了工商业的发展,但是从根本上在近期内怎么都是赔钱的买卖,若是一直这么干下去八路军政府只有破产一途。因此为了缓解财政压力李文革不得不接二连三对外发动战争以获得战争红利,庆州之战实际上是个典型的例子,李文革是靠高允权和郭彦钦这两个守财奴多年来苦哈哈积攒下的这家底撑过了执政的两个年头,他用这些钱买粮食买马匹买器械买甲胄,以养活他麾下的三十万民众和一万军队。
但是这种政策明显不能持久,像高郭这种特例即使在关中也属于极少数,比如此番出征夏州,八路军的消耗就明显大于缴获,这样的仗只要再打上一场,李太尉就要面临揭不开锅的窘境了。因此面对冯家的进犯李文革尽管很是恼火,而他本人对于灵州的地理位置也确实垂涎三尺,却还是只留了一个半团的兵力在西北前线,将主力撤回了延州,并不是他不想打这一仗,而是他觉得发大兵打这一仗实在是不划算——从冯继业对西北盐运垂涎三尺的难看吃相以及冯家拥有军队数目来看,灵州的府库里只怕榨不出多少油水,在豁出老本灭掉定难军后,庞大的军费开支已经令李大将军的荷包冒不起这种经济风险了。
因此延州的工农业比重必须调整,虽然目前靠着买粮食还能过日子,但是此番李彬的封建疏已经和汴梁方面摊了牌,一旦汴梁翻脸李文革就再也难以自关东买到一粒粮食了。对此虽然李文革和延州政府也做了准备——一旦汴梁真的这么做,八路军除了截留所有盐州的盐运之外别无他法——但这种两败俱伤的办法并不能解决实际问题。因此除了开辟自关中向蜀中方向的粮食交易途径之外,李文革开始考虑调整国民经济当中工农业比重的问题。
这样的问题,当然是“计划经济”的问题。
关于计划经济和市场经济之间的争论,李文革是亲历了的,但是他一直认为,这实际上是个伪命题。
这世界上不存在绝对不加以计划的经济,也不存在严格按照计划施行的经济。在他的前世,那种以“宏观调控”为名施行的经济政策实际上就是一种有限度的计划经济,只不过这种计划比之之前的所有计划都更科学更实际。
错的从来不是计划经济,错的只是制定和执行计划经济政策的人。
一个脱离了市场规律而被制定施行的计划,很难得到市场的回馈,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
市场是跟着利润走的,但李文革却不能盲目地跟着利润走,三十万人现在拥戴他,那是因为他现在能让他们吃饱,一旦有一天这个基础不复存在,这三十万人就会把他当做食物吃掉。
李文革提出计划经济概念,原因就在于此。
万事开头难,他决心从“预算”做起。
各地灌溉开荒需要钱,修缮道路需要钱,组建团练需要钱,打造修复农具需要钱,购买驴牛牲口需要钱……
这些钱,就是财政拨款。
而这些财政拨款,最终必须换回地里白花花的粮食,换回税曹黄锃锃的铜钱,否则就是政府投资失败。
起来,制定预算不过是和数字打交道,然而实际上,预算制定得是否合理是否科学,就绝不是坐在屋子里面能够搞定的事情了。
陈素虽然打理过商号生意,但是那种预算的复杂程度比起眼前的,实在太过儿科了些。
各地土地面积不同,人口数量不同,道路交通状况不同,土地肥沃程度,水系灌溉状况,工匠数量,商业人口数量乃至经商务农传统风俗各有不同,对这些一无所知的陈素要想做好这样一份预算,其难度用脚后跟想都知道绝不是一件容易事。
韩微的脸色有些发白,三个月时间,做这样一份所谓预算,他倒不担心做砸了会怎么样,他是心疼妻子。
果然,陈素轻轻咬着嘴唇,面上全是一片执拗要强的神色。
“这预算须在州府会议上通过,适时我和子坚都会在座,各州县主官要针对此预算做出评判,他们都是地方上的老吏,熟知地方情弊,从地方利益上来考量,他们自然是千方百计要为自家的地盘要到更多的钱的,这个擂台不好打。你若不能将各州县的预算一一分明白又或者是让这些各地当家之人当场问住,我和子坚纵然想要为你撑腰,却也不能罔顾实际……”李文革毫不隐晦地将这件事情的难度告诉了陈素。
韩微张了张嘴,却又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良久,陈素终于开言:“给我将四名书令史配齐,三个月时间,我还你一份完整的预算……”
……
广顺三年八月十五,京师汴梁,大宁宫,中书门下省。
面对着全部展开摊在案子上的《延夏官民请建社稷疏》,范质、李谷、王溥三位宰相一个个如泥胎雕塑般没有任何表情地枯坐,范质儒雅,李谷谨正,王溥雍容,三位相公各有各的特,然而这一刻,三位宰相脸上却都是同一副表情——眼睑低垂,仿佛高僧入定。
一道投石问路的推恩令,换来一纸惊世骇俗的封建疏,朝廷这笔买卖,做得还真是值啊……
即便是对柴荣平日里事无巨细不肯撒手的治政风格颇多腹诽的范质,此刻心中也充满了对这位晋王殿下的同情——世事无常,谁能想到这位晋王领政之后的第一脚临门直射便踢在了铁板上?
封公建国,形同反迹,延州方面这些文武官员,自李彬以下,也真够大胆的了……
在推恩诏令发出之后,范质等人并不是没有设想过后果,他们固然没有天真到认为李文革会乖乖就范的地步,却也没有想到延州方面的反应竟然会如此激烈乖谬……
最坏的后果不过是推恩诏令所涉及诸人集体请辞而已……
这是范质和李谷共同商议无数次后得出的结论……
至于王溥,这个油滑的家伙自始至终对推恩诏未发一言,更不必此时了。
坐在上首位置的柴荣淡淡一笑,他撩起袍子站起身,走到案子前,缓缓收起那封奏疏,面色平静地道:“我去拿给陛下……”
三位宰相依然没有反应,直到柴荣走到门口,王溥方才站起身来:“臣愿随大王一同面君……”
柴荣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眸中波光一闪,面上却依然不动声色,只是轻声回答道:“不必了!”
……
寝殿内的郭威躺在床榻之上,面无表情地看罢了奏疏。
从五月德妃仙游至今不过两个多月光景,郭威仿佛老了二十岁,一头雪白的头发银亮刺眼,脸型消瘦得让人不忍直视,胡须凌乱两颊青白,除了眼睛仍是炯炯有神之外,这个九州之主已经全然没有了往日的威势气度。
他将奏疏随手放在了榻上,眼角扫也不扫跪在榻前的柴荣,声音嘶哑着缓缓道:“……!”
“儿臣请罪——”柴荣低着头,没有半分辩解之意,语气依然平淡谦恭。
郭威淡淡一笑,轻轻摆了摆手:“起来话!”
柴荣依言站起身形,丝毫不客气谦逊,甚至踏前一步,为郭威掖了掖被角。
“朕为你选的这个枢密使,你便这么不喜欢么?”郭威看着这个“儿子”,略带不解地问道。
柴荣叹了口气,踌躇着正欲开口,郭威便抢先道:“实话,违心的话,朕不想听!”
柴荣怔了怔,随即有些动情地低唤道:“阿爹——”
郭威脸上露出了孩子般的顽皮笑容:“你当阿爹真的老糊涂了么?冯道也好,范质也罢,再加上去位的秀峰,哪个是忠厚老实之辈,和他们混迹了几十年,你阿爹若是没有主意,怎么捱得到今天?”
柴荣强自压下胸中的一口热气,勉强笑着道:“儿子不孝,这些事情,本不当阿爹劳心的!”
郭威笑笑,却不话,眼睛只是盯着柴荣看。
柴荣叹息了一声:“天下乱了两百多年了,原本只是藩镇,朱粱以来,又加上了禁军。四方诸侯由坐寇而藩镇,由藩镇而殿前,由殿前而枢使……这条路上来的,又有哪个落了好下场?不是杀了别人,便是为别人所杀。桑维翰虽然无耻,却不能调兵自保;秀峰相公虽然跋扈,父皇一旨,旋即罢黜……枢密使,还是文官做的好……”
“是为咱由这个位子上坐了天下?”郭威问道。
“是,却也不全是!”柴荣答道,“兵权这东西,是催生野心的利器,不管是谁,有了兵权,不擅作威福者少。李怀仁是个异数,但是一个朝廷,诸事不能依靠臣子自律。唐太宗不怕臣子们造反,便是因为他自己便是天下最能打仗的将军,汉高祖就不成,总是担心有兵权能打仗的臣子作乱。中唐以来这两百年乱世,到底还是庙堂之上少了一个知兵的皇帝,兵权这东西,儿臣不愿假手于人。李怀仁大才,能供驱驰当然好,否则他在地方上,比在朝廷里要好,对朝廷好,对他也好……”
郭威叹了口气:“早知如此,他在京师,就该留住他……”
柴荣摇了摇头:“安定西北,还是要靠他,那里朝廷毕竟顾不到!”
郭威目不转睛看着这个义子,却不话,柴荣继续道:“况且此番也不算毫无所得,这道封建疏,虽然乖谬,却也能够看得出来,延州内部并不完全是铁板一块,否则李彬不必以此等激烈手段来表示对李文革的支持……”
“王仆上一遭去延州,想必是布置了的,延州这几个月来的事情,你都知道吧?”郭威温声问道。
柴荣了头,含笑道:“李怀仁没让儿臣失望,他的举动,虽然看似不可理喻,实则是难能可贵的!”
郭威了头:“朕也看此人了……原本以为他只不过是军事上有所长,如今看来,不止于此!七月份延州的这番变故,可不仅仅是‘不嗜杀’这么简单……”
柴荣笑了:“其实起军事,儿臣并不惧他,倒是他的那些看似稀奇古怪的治庶之法,让儿臣有些看不透。不过也不打紧,他和举州文官公然闹翻,其实也是为了告诉朝廷他不会造反——不管他的所作所为是真是假,只要行事有度这一条能持久,儿臣便容得他!”
郭威想了想,问道:“他那套监军制度,你已经明了了?”
柴荣摇了摇头:“还不曾全然明白,不过不打紧,文伯先生在做此事,他的能力,儿臣还是放心的!”
郭威轻轻拍了拍那封奏疏:“这封奏表,你准备如何处置?”
“驳回去,朝廷毕竟是朝廷!”柴荣微笑着却坚定地道。
郭威的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带着些恶作剧的意味道:“阿爹帮不了你多久了,便再教你一招推手——把这奏疏发往冯道府,命他处置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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