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周广顺元年腊月二十三,小年,这一天天气晴朗阳光明媚,气温在经历了二十来天的低迷不振之后初次上扬,和煦的阳光令每一个刚刚从风雪封路的严寒中缓过一条命来的穷苦百姓分外觉得温暖受用。这一天,在西城设置的七个施粥点前已经看不见监督照料粥棚的军人身影,而整座西城内这几天以来日日在街上巡逻的兵队也不见了,便是对州内军政事务一无所知的小民百姓也有感觉,这几日短暂的军管期结束了。
这天一大早,门下侍中兼宣义、保义、静难三镇节度使折从阮派出的特使,三镇衙内都指挥使折德源在延州节度观察判官李彬的陪同下率三百折家军抵达延州城。当日,原拟出城亲迎的彰武军节度使兼侍中高允权抱病未起,特遣彰武军衙内都指挥使高绍基和延州节度判官刘薰出城迎接。为了避免高家疑虑,折德源将军队驻扎在了城外,仅带十名亲兵进了延州。
心中暗自不满的折德源不知道,就在他抵达延州的头天晚上,高允权被气吐血了……
就在昨天下午,李文革在心满意足地拿到了所有自己想要的东西之后向高允权移交延州的军政大权,重新掌握局面的高允权第一件事便是派出了快马去迎李彬和折德源,一方面是礼貌,另外一方面则是希望能够对折德源封锁此次延州兵变的内情。
高允权倒不是仅仅怕丢面子,而是此次兵变实在太过诡异,堂堂彰武军节度,竟然在几个时辰内被五十个小兵蛋子翻了个底朝天。这个内情若是被折德源知晓,彰武军的虚弱便毫无掩饰地暴露在折家军面前了,折德源难免会有这种念头,五十个人便能轻松拿下延州州城,自己所带的三百强兵岂不是已经具备了将九县之地一口吞并的实力?事关延州的地缘政治格局,不由高允权不重视。
直到所有相关折家的事情都做了安排,高允权这才腾出精力来检视延州府库。
于是老侍中当场口喷鲜血,昏迷得人事不省……
这位久经风雨的地方权贵怎么也没有想到,世间竟然还有如此贪婪无赖之辈……
短短四天光景,李文革竟然已经将整个延州节度中枢折腾成了一个空架子。
府库全空,粮库全空,武库全空,高允权以及高家三代人在延州经营多年攒下的这点家底已经被这位出手丝毫不讲路数的陪戎副尉——哦,如今是宣节校尉了,已经被他挥霍了个一干二净。
高允权怎么也不曾想到,这个他直到今天为止都还是第一次见面的小小队头,竟然有着如此干脆利落凶狠毒辣的手段。
原本在高允权看来,这个家伙骤然间掌握大权,难免得意忘形,说不定便会自立为藩镇,他最担心的也是这个。一旦他这样做了,虽然等同于自杀,却也直接宣告了高家在延州的统治期就此结束。虽然未来未必便没有翻盘机会,但是至少眼前,高家要仰折家鼻息过日子了……
但是李文革没有这样做,而是在一口气卷走了十六张敕牒告身之后欣然退出了赌局,将军政大权拱手交还了回来,这份见识和眼光已经令高允权颇为吃惊了。能够面对延州节度使一方藩镇的权势如此镇定洒脱,高允权自认还不曾见过这样的人物。
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此人拿走的,竟然远远不止这么一点……
万贯家财,将近八千石存粮,全部的精良甲杖军器,这位队头连点残渣都不曾给他留下……
他表面上没有撼动高家藩镇这棵大树分毫,却直接挖断了大树的根……
如此看来,那十六张敕牒自己给不给他都无关痛痒了,有钱有粮有兵甲,此人占山为王招兵买马的一切物质条件均已具备,根本不需要跟自己打任何招呼就已经可以自行扩军了。而即便如此,他居然还是从自己这里硬扯了一张官凭去,这家伙竟然对做一个实权山大王没有任何兴趣,他是想做延州藩镇内部的藩镇,军阀地盘上的军阀……
这个人的心术太可怕了,时至今日,高允权竟然不知道该如何评价这个貌似粗鲁残暴的兵痞了。说他精通权术吧,他却凡事硬来,从来不会委曲求全迂回筹算合纵连横之术;说他凶狠毒辣吧,此番自己和儿子大大得罪了他,明明父子两人的性命已经捏在他的手心里了,他却高高举起轻轻落下,最终连父子俩的一根汗毛都没碰掉;说他心胸宽广吧,他却几日之内将高家数代积累起来的家底一扫而空,连一文钱都没给自己留下……
难怪这个人如此大方便拱手将大权还给了自己……
他还给自己的,分明是一个空壳子,一个滚烫的火炉子……
至于派兵冲上山去将这些东西抢回来,高允权已经不敢想了,且不说整支彰武军在兵变当日的表现脆弱地如同一张薄纸,便是彰武军此刻还能战,自己又拿什么来给官兵们发饷呢?他太熟悉自己麾下这支军队了,没有钱,他们连营门都懒得出,更不要说去和那个凶神一般的人物拼命了,硬要他们去剿灭李文革的话,只怕当时便要再激起一场兵变……
延州兵变不止一次了,每一次的规模闹得都比这一次来的大,街面上死的人也远比这一次来得多。只是若论起损失,这些自从延州建镇以来发生过的所有的兵变加在一起也不如这一次的大。
此人若不是个疯子,定然是当今乱世之中最罕见的那种枭雄……
李彝殷也算枭雄,但是高允权觉得,这个党项人比李文革可爱多了。
虽然此人每年都要过来抢一把,但是最起码,他没有抢过高家的东西……
高允权当晚吐血之后高烧不退,而且连连说着胡话,慌得整个节度府手足无措。秦固得到消息连夜过西城探望,一见高允权惊骇欲绝,短短几日光景,这位不过五十多岁的延州节度已经须发皆白,连一根青丝都看不到了,形容枯槁得如同死人一般。
秦固这才体会到,李文革貌似宽宏大度的举动背后所出的招数是多么的阴损毒辣,他虽然没有直接一刀杀掉高允权,却生生要去了老头子的半条命……
眼看着高允权这副可怜的模样,不要说秦固,便是李彬这个李文革的旧日主人也不禁恨恨地骂了一句“这个泼皮无赖混账王八蛋”。
事到如今,兵变的消息是绝对瞒不住了,折德源私下早就派出了亲兵化妆到市面上去探听消息,结果探听来的消息一半令他震惊一半令他哭笑不得……
李文革手下的五十个士兵在没有队官的统带和指挥下自行击溃了整支彰武军的各营兵马,控制了州城和节度府,这个事实令折德源极度震惊。他震惊的并不是这五十名士兵凶悍的战斗力,而是“没有队官统带指挥”这一事实,作为一个久经沙场的老兵,折德源太清楚这个事实意味着什么了,这意味着这区区五十个人的小队当中有着一个极为强有力的军官团队作为核心。
另外,和节度府方面的说法不同,满大街的人都在夸耀这位李大人的善行善举,在百姓们和普通彰武军士兵的口中,这位李队官可是一位爱民如子的好官,是一个体恤同袍爱兵如子的好上司;尽管折德源并不知道内情,但是这位兵变的罪魁祸首竟然在民间获得了一个如此匪夷所思的好口碑,确实令他有些哭笑不得……
然而这几天一直喷嚏不断(被骂?被夸?)的李文革却无暇顾忌这些事情,这位新任的前营指挥、宣节校尉大人这阵子几乎忙得昏天黑地,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欠奉。
他忙着扩军呢……
有钱有粮在手,回到山上的李文革几乎马不停蹄的展开了招兵工作。目前丰林山上的流民临时安置点已经安置了将近四百多名流民,其中符合服役条件的青壮年有七十四个人,再加上前些天被丙队一举击溃从而全体被俘的八十多名“前”前营官兵,李文革一口气建立起了三个新兵队。
李文革从丙队中一次性抽调了三十名士兵担任这三个新兵队的伍长,同时任命梁宣、陆勋和凌普三个人分别担任三个新兵队的队正,统一按照规制授予他们仁勇校尉军阶,暂时没有任命队副,李文革认为暂时把这些告身留在手中是有好处的,而且他也暂时并不准备授予队副军阶,因为这些剩余的敕牒他另有安排。
周正裕这一番水涨船高,正式成为营里第一任带官阶的司务长——哦,是司务参军,从八品御侮校尉,一下子由一介白丁升任为八品的朝廷命官,周正裕这个老兵油子激动得老泪乱飞——半截子都已经入土了的他怎么也不曾想过自己居然还能有这么一天。前前后后跟了有七八个队头,一辈子谨小慎微的老周啥也没捞着,如今跟了这位李队头不过几个月光景,自己便嗖嗖地升了官,一升还就是五六级,原本李文革保举他为队副的时候,他自己都拿着当个笑话。可如今盖着汴梁兵部大印的敕牒告身在手,这堂堂从八品命官的身份可是谁都不敢拿着当笑话了,要知道,自己当年顶头上司的顶头上司左营廖建忠指挥可也不过是个御侮副尉呢……
老周这种没见过世面的没出息举动看得李文革连连摇头——一个行政副科级的芝麻官就能把一位四十岁以上的彰武军资深基层干部激动成这样,可见目前延州军队中的军官选拔升迁体制存在着多么大的问题了……
老周之外另一个得了彩头的是沈宸,他也直接由一名没有官阶的什长被李文革提拔为前营指挥参军(这也是李文革新发明的官职,角色大致相当于参谋长)兼练兵总教习,军阶和老周一样为御侮校尉,更加令人羡慕的是,他还同时兼任了丙队队正这一职务。营里面谁都清楚,丙队是指挥大人一手调教出来的老部队,虽然现在因为大量士兵调离只剩下了二十人,而且其中十几个人还是刚入队不久的新兵,但这些新兵也参与了腊月兵变,并且直接参加了战斗,其中不少人和老兵一样见过血杀过人,这些都是那些刚刚被编入新兵队的新兵蛋子所不能比拟的。此刻对于指挥大人的这一安排,前丙队的军官们基本上都没啥意见,谁都看得出来,经过了芦子关拉练抓舌头和腊月兵变事件之后,沈宸这个年轻人已经隐隐是这支军队中李文革之下的第二人了。
细封敏达也意外地得到了授官,这个刚刚加入这支军队不久的前党项鹞子被李文革授予仁勇校尉官阶,担任前营斥候队斥候长兼练兵副总教习,虽然这个子虚乌有的斥候队目前还仅仅只有细封敏达自己,但是这项任命还是令细封敏达着实忡怔了一番。他在定难军中虽然已经混进了鹞子队,但是作为奴隶的他在族群部落中是没有任何官衔和地位的,他从来都不知道想自己这样出身的战士也能够成为拥有朝廷官衔的正式军官。
相比之下,作为腊月兵变的主要策划者,魏逊很郁闷,因为自己到目前为止没有得到任何任命和授官,魏逊知道自己并不算个好兵,不要说比沈宸,就是比梁宣陆勋等人自己在日常训练中也差的太多了,而且自己又好权谋,这绝不是个容易讨上官喜欢的习惯。更何况李文革明显不会允许自己在他一手建起来的这支部队中拉帮结派搞私人小团体,因此从几天前在节度府听了李文革那番话之后魏逊便自知此次自己恐怕不被队官处置或是当作替罪羊抛出去便是队官讲袍泽之情了。
尽管如此,眼看着昨天的战友转眼间都拿到了或八品或九品的衔级官凭,一个个高兴得满面红光神采奕奕,魏逊心中还是觉得酸溜溜的不是滋味。虽然如此,他心中倒是也并不敢抱怨李文革甚么,毕竟这是他从军以来接触到的最好最可靠的一任队官,从芦关受伤时开始魏逊就知道了,自己这一生,这条命已经算卖给李文革了,这辈子除了在李文革手下甘为驱驰,自己已经没有其他想头了。虽然给他疗伤也好,抬着他行军也好,在李文革看来都不过时举手之劳的事情,但是魏逊心中却是明白的,平日里若在那种天气里受了那样的伤,自己十有八九最终结局便是在严寒中渐渐被冻成一具僵尸,李文革的做法虽然在他自己看来颇为寻常,但在这个时代的军队中,这已经是爱兵如子的代名词了。
魏逊蹲在操场边上长吁短叹,一面后悔在李文革刚来的时候不该和这位队官耍心机,一面哀叹别人的好命和自家的晦气,连跟着自己混的凌普如今都混了一个九品出身,自己却仍然是白丁一个,他不埋怨李文革,心中却暗骂老天爷不公平。
“……今日给大伙放假,可以喝酒,你怎么不在屋子里喝酒,却一个人跑出来了?”
身后一个温和的声音陡然响起……
魏逊急忙站了起来,转过身来面对着一身便服笑眯眯的李文革行平胸军礼:“指挥,我——”
李文革摆了摆手,摁住他的肩头,两个人一道蹲了下来,李文革眼睛不看他,盯着操场对面的军鼓轻声问道:“没当上一官半职,一个人心里难受呢?”
魏逊脸上一红,迟疑着没敢答话,心中丘壑再次被李文革看出端倪,他自觉老大不好意思,男儿汉大丈夫,为了这么一点酸唧唧的小事跑出来一个人生闷气,他自己觉得自己实在很丢人。
“按照你的资历,本来应该是和梁宣他们一样,掌一个队的……”李文革缓缓说道。
魏逊急忙道:“指挥,我自家知道,我——”
“……你不算个好兵,练兵的时候顶多也就卖五分力气,混个不上不下,这个我心里有数……”
魏臣默然,自己想说的话被李文革说出来,他心中更不是个滋味,好在此刻周围没有其他人,李文革总算还在众人面前给他留着颜面,这份体贴让他心下稍稍好受了些。
“可是你有你的长处,沈宸和梁宣他们这些只知道厮杀的汉子是比不了的……”
十分意外的,李文革温和地说出了一句这样的评语来。
“这一次我遭难,若不是队中有你主持局面,当机立断,这一遭我们丙队只怕就真的大难临头了。这次兵变虽然时机不对,但你决定的没有错,若不奋起抗争,我们便都要被人捏死了。你定的擒贼先擒王的策略也是对的,不率先控制节度府,让高家父子和外取去得了联系,局面就复杂了。你虽然对兵事一知半解,但是却对权谋政争有独特心得,原先我还不知道,经过此事,你在我心中的分量已经比周大哥还重了,你救了我的命,知道么,魏兄弟?”
魏逊心中的委屈在这绵绵的话语声中渐渐冰释,一鼓酸热的感觉再次涌上眼框,他拼命眨眼,实在不想在这个时候丢人现眼。
“你虽然不善兵事,但是你在军中的作用,却是梁宣他们比不了的,你能谋能断,是个难得的人才。我这次没有授你队官,并非对你有甚么意见……”
李文革微笑着转过脸:“这一次除了老周之外,我任命的都是各队主官,你的位置,不在那里!明白么?”
魏逊迷惑起来,轻声道:“卑职不懂……”
李文革笑了笑:“明日你便懂了,魏监事……”
“监事?”
李文革笑了笑,点头道:“不错,我前营的第一名监事,兼任丙队和三个新兵队的队监,军阶御侮副尉,官秩从八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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