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盐?那不是药材么?”骆一娘看着眼前木盒子里的结晶体,略有些疑惑地问道。
陈素与祖霖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莞尔一笑,陈素开口解释道:“此白盐非彼白盐,陶通明《本草经集注》中所载之白盐,其实是大青盐,又叫戎盐,与叶夫人所制白盐全然不同,戎盐乃明目良药,这白盐么,却是件毒物……”
骆一娘听得心中一惊,仔细打量着盒子里那白色的结晶体,口中道:“看去倒是干净得很,可惜了的,竟是件毒物。”
祖霖迟疑着开了口:“此物原本是太尉与图南真人所制,其物理究竟,连真人都不大明晓,唯太尉深知。不过太尉当时说的乃是硫精,硫磺之精,阳气旺盛,齐烈尚在炭火之上;然则此物却阴气逼人,虽然亦能伤人,却含而不发,隐而不显,故此妾身与真人暗中揣度,只怕是出了甚么岔子,种瓜得豆了,因此暂且将此物取名白盐,今日与韩家娘子冒昧拜访,便是想请教骆姑娘,太尉平日言语之中,可曾说过这等物事?”
骆一娘一头雾水地摇着头:“这却是不曾,太尉平日话语不少,却是从未曾说及此物。”
看着祖霖面上淡淡的失望之色,骆一娘心中略有不忍,脱口道:“或许太尉平日所著手札当中载有此物也未可知……”
“手札——?”祖霖眼睛一亮,随即却又黯淡了下去,“太尉手札,干系延州军国之重,我等妇道人家,却是不能私窥的……罢了,还是等太尉回师,当面请教便是了”
骆一娘当即笑道:“这个却是不必的,太尉平日所记手札,日后是要印成书册刊行天下的,只是至今都还未能著完,故此未曾付版,若是其中有甚么军国之秘,太尉平日里,便不会以之示妾身了……”
一旁冷眼旁观的陈素皱了皱眉:“骆姑娘,不是这个说法,内外有别,太尉不避讳姑娘,不等于此物可以以之示外人,此事非我等妇道人家私下可决。”
陈素看得明白,祖霖实际上是耍了个小花样,她此次前来分明便是冲着李文革的手札来的,却偏偏还要以退为进,诱使无甚机心的骆一娘主动相邀,这也还罢了,她拉着自己前来,分明是连自己这个总典内事的录事参军事也算计了进去,表面上看不过三个女人在一起闲话,实则有骆一娘这个‘机要秘书’在,有自己这个‘办公室主任’在,观看李文革的手札手续一应俱全,就算李文革回来后不满也不好怪罪,她却是不满自己一贯自诩聪明,却被祖霖这个柔柔弱弱的女先生算计了进去,还当她真的以为骆一娘在李文革内宅伺候,耳濡目染或许见识过此物也说不定。
果然,她话一出口,骆一娘便全无心机地一笑:“韩家娘子乃是帅府内典事,有韩家娘子在,便算不得私窥,这些手札虽尚未刊印,太尉却说过日后是要刊行院塾育化蒙童的,并非甚么军国机密,叶夫人乃是书院先生,便是先睹一时也是应该,录事也不必为难,这点事情,一娘还担待得起……”
说到最后一句,骆一娘看了陈素一眼,微微颔首示意。
陈素怔了一下,不由得顿时对骆一娘另眼相看起来。
这个骆姑娘聪明与否姑且不论,这份爽利果决自信却是难得,听她话中语义,分明是洞悉了祖霖和自己的心思,却全然不以为意,在表达了成全祖霖所求的善意的同时,同时也暗示了体谅自己的难处,更重要的是,她轻轻巧巧一句话,便凿实了与李文革之间“敌体”的关系——这是在明明白白向二人昭示,虽未曾议及婚嫁,她骆一娘其实已经是这内宅当仁不让的女主人……
外间关于李文革婚事的种种议论说法,陈素自然是知道的,这种事情,没有人会去贸然告诉李文革这个当事人本人,陈素虽然是录事参军事,但却毕竟身为女流,这等非关枢务的闲言碎语,自然也不好向李文革嚼舌头根子。骆一娘平日里表现得本分低调,就连对李文革此举极不以为然的李彬和秦固两位大佬也从来没挑过她什么错处,然而现在看来,这个狠厉起来能持刃夺人性命的女子绝非软弱可欺之辈,对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人家看得紧着呢。
……
进了李文革的书房,骆一娘直接从一张办公案几的抽屉里面取了三本册子出来。
这办公案几也是李文革自家设计的,宛如后世的办公桌,每个抽屉上都上着一把锁头,骆一娘打开的是靠右手那个抽屉,陈素看得清楚,那个抽屉上镶着一个小铜牌,上面刻着几个屈溜拐弯的蝌蚪文字,鬼画符一般的字体让陈素一头雾水,完全弄不明白那是什么。
祖霖却是认得的,这是李文革传授给他们夫妇的几十个数学符号中的几个,组合起来却不知是什么意思。
Science——
铜牌上明明白白标示着这样一个符号。
骆一娘递给祖霖的三本册子,封面上分别写着《数学》、《物理》、《化学》的字样。
祖霖毫不犹豫便翻开了《化学》册子,一篇一篇翻阅着,读得很是艰涩。
这倒不怪祖霖,李文革的手札全用白话文写成,这也还罢了,他用的字体全是简化字,而且是从左向右横向书写,读起来要多别扭有多别扭。倒是期间那些完全用字母数字组成的化学公式祖霖看起来反倒更清晰明白些。
骆一娘神色笃定地站在一侧,陈素暗中打量着她,心中感慨,不管未来太尉府上的正妻是哪一位,这位骆姑娘都不可小觑,就算家世出身真的是个大问题,此人终归难以修成正果,但先入为主,即便做不了名副其实的新妇,稳稳当当一个管家娘子却是跑不了的……
骆一娘的心中却是淡然得很,李文革的办公桌并排三道抽屉,左面的是“y”,右面的是“Science”,平日里李文革对这些手札的态度很是随便,经常是想起来就写上一点,从未将这些文案当做多么了不起的东西。唯一李文革走之前仔细叮嘱过要仔细保管的东西,并不是这些手札,而是他的日记——也是李文革每天都要写一点的东西,有时候可能只写几十个字,但自骆一娘在洛阳初识李文革一年多以来,日日如此,风雨无辍。
骆一娘牢牢记着李文革无意间曾经说过的一句话:这些文稿,是我要告诉天底下所有人的东西,日记,则是我自己的东西。
……
自春秋始,太原便是中原王朝的北方重镇,南北朝时更是有霸府之设,朝廷军国庶政,帝京垂拱而悉决于此。隋朝末年,唐国公李渊起兵与此,太原成为龙兴之地,故而有唐一代,太原贵为北都,成为庞大帝国的北部支撑点。当中原王朝强盛之时,太原是讨伐北方蛮夷的前哨阵地,贞观四年李靖平灭突厥的关键之战定襄战役,作为作战主力的三千骑兵便是以太原为出发阵地发兵的。而一旦中原王朝衰落下来,太原又会成为抵御北方蛮夷南下牧马的坚固屏障,太原不失,则天下不失;太原失守,江山危殆。
五代十国,梁唐晋汉周,太原居其三。
李存勖、石敬瑭、刘知远,三代开创之主皆先后据太原而有天下,在当时的人看起来,这并不是偶然。
古人论棋,有“金角银边草肚皮”的说法,棋盘之四角两面缘边,摆在角上的棋子要应对的只有两个方向,是为“金角”;而靠在棋盘四边的棋子只有一面缘边,要同时应对三个方向的威胁,因此比之金角逊了一等,是为“银边”;居于棋盘中央的棋子则四边不靠,必须同时应对四面威胁,形式最劣,是为“草肚皮”。在战略层面上看冷兵器时代的中国军事,这个规律同样适用。古人论兵讲求“形胜”,便是这个道理。关中、川蜀,居于天下之角,群山大河环绕间杂,易守难攻,而中有沃野,可养民,可练兵,是名副其实的“金角”;而河东则为两道大山东西护持,沟通南北,是天设地造的“银边”,而河南、河北诸道,乃至大梁、淮上,则为四战之地,被视为“草肚皮”。
唐末以来,因关中和川蜀战乱频仍,加之水利不修,田地荒芜,人口凋零,导致“金角不金”,而历代君主因粮运便利不得不在运河之畔的大梁建都,前者徒有形胜却失了帝业基础,后者虽有基础却失了形胜难以自守。故而太原这条“银边”便越发显得重要起来。
从后唐开始,能为太原守臣者,要么是皇帝的儿子,要么是皇帝的女婿,要么是皇帝的结义兄弟——然而不管是儿子、女婿还是把兄弟,无一例外都会对皇权本身构成直接威胁。
柴荣在继位之前的爵号,是“晋王”,再之前,则是“太原郡开国侯”。
柴荣这个太原侯,也就是个名号而已。
堂堂皇储的食邑,却是敌国的都城。
郭威即位以来,始终居于内忧外患之中,根本腾不出手来收拾河东。另外,当年湘阴公之死,说到底还是郭家负了刘家。杀掉郭威全家的是汉隐帝,刘崇父子手上,却并未沾染血迹,无端被卷入腥风血雨,固然有刘崇利令智昏觊觎大位的因素在,到底还是郭威王峻等人为了所谓的“程序”做下套子引人入彀。自然,当年的刘崇,今日的刘旻,是绝不肯承认自己的贪心害了儿子的,他宁愿将全部的责任,都推到始作俑者的郭威身上。
对此,郭威自然是无所谓的,自己做了初一,便怨不得人家做十五,就像刘承佑做了初一,他郭威同样做了十五一样,没什么本质差别。
对此,柴荣并不认同。
在这个年轻的大周天子心中,妻儿之死,丧家之痛,这笔账每一分每一厘都要着落在刘家父子头上。
盘踞太原的刘家,是昔日的晋王太原侯,今日的大周皇帝不共戴天的仇人。
高平大战已经过去整整三日了……
刘旻坐在一块石头上,手中拿着一块硬得像石头的粗粮饼子,两眼直勾勾望着西面的山峦,不知在想些什么。
老皇帝的头盔早已不知扔到哪里去了,身后的斗篷已经撕去了半幅,身上的甲胄还算齐全,上面却挂着不少擦都擦不干净的血迹污渍,护心镜向里凹了进去,白苍苍的头发乱蓬蓬垂了下来,花白的胡须上凝结着一层露水,身边平放的一柄直刀上到处都是缺口,一旁的战马无精打采用蹄子刨着地面,低头啃扯地面上的草根。
怎么会落到如此境地呢?
刘旻并不惧怕失败,他这一生,已经经历了太多的腥风血雨,当年儿子遇害的时候,他也曾痛彻心肺,还不是挺过来了?与这老来丧子的切肤之痛相比,前日的失败又算得了什么?兵没有了可以再募,将没有了可以再选,只要还活着,就不算失败,他要让柴荣这个粜米出身的黄口小儿好好看看,自己绝不是一个软弱无能谁都能踩上来欺负一把的孤寡老头子……
然而这两日来的境遇,却让老皇帝的心境坠到了谷底……
俗话说兵败如山倒,这是常态,这年月做军头,手上若是没了粮草军资,当兵的还肯跟着你跑才怪,因此前日撤下来的时候还有三四千兵,如今身边却只剩下不到七十个人,这一点都不奇怪,刘旻也有很充分的心理准备。有的人投降了,有的人跑散了,有的人死掉了……这都很正常,身边跟着上千人,刘旻反倒心中不安,这么大的队伍,根本跑不快,那才是正等着周军追上来束手待毙呢。
就算军心还在,也一样要分兵,这点军事常识,刘旻还是有的。
就算昨日左殿值徐继平试图趁他熟睡砍了他的脑袋去投周,刘旻也没当一回事,树倒猢狲散,此系平常事,徐继平也是他的干孙子又如何?这年月连亲生儿子都靠不住,更何况只是个干儿子的干儿子?被王得中叫醒禀明之后,他什么也没说,亲手砍下了徐继平的头便罢了。
他知道队伍中有不少人是徐继平的同谋,也知道还有不少人在暗中窥探他,他们想等到老虎打盹的时候再动手。
对这些,他一律嗤之以鼻。自己是老了,可还轮不到这些上不得台面的蚊子蚂蚁惦记。
他伤心的,是手中的这块粗粮饼子。
三天了,逃了一百多里路程,总共只找到三个村子,有两个村子基本上是空的,一个人都没有。王得中带着人拼了命地搜寻,才在第三个村子里面找到了一个人——那是一个面黄肌瘦的小姑娘,从长相上根本看不出年纪,身上裹着一个到处漏风的麻布片,这块粗粮饼子,便是从她家的一个破墙洞里面搜出来的。
老百姓逃了,这他能理解,谁都害怕兵乱,趋利避害,人之常情。
自家的县城,治下的乡间坞堡拒绝他入内,甚至派出家丁来搜索他,试图将他绑缚给周军,这他也能淡然处之。圣人早就说过小人难养,他若与这些人致气,早就气死了。
只是,在他的治下,黎庶怎么就穷苦成了这个样子呢?
自己这三年多时间以来,念念不忘地便是复仇,要为自己的大儿子报仇雪恨,要将杀子的仇人挫骨扬灰。自己每天只睡两个时辰,面对契丹的征索忍辱负重,自己节衣缩食,甚至连臣子们的薪俸禄米都发不出,虽然不敢说是孜孜求治,起码也是夙夜忧心食不甘味夜不安寝。
他原本也不求国富民强,也没想过像做个像唐高祖神尧皇帝那般的开创之主,尽管自己的尊号当中有着“神武”二字,却也从未想过治平黎庶扫平四海……这些不切实际的愿望自己一概没有,自己的要求也并不高,只是想报仇而已,就这么点索求,怎么便将老百姓都折腾成这个样子了呢?
“介平,朕错了么?”
侍立在侧的王得中轻轻叹息了一声,眼中望着皇帝,却摇摇头没有答话。
他也将近三天没有吃东西了,肠胃中火烧火燎一般难受,然而他却不能放松,扈从南下的上百文武大员,如今只剩下他一个还陪在皇帝身边,他若倒下了,只怕这位皇帝就真的没希望活着回到晋阳了。
“陛下没有错,然则为君者逆兴军旅,山野间却饥馑困窘率兽食人,此乃宰相之失”
他说的是标准答案,刘旻却苦笑着摆手:“怪不得旁人,自古从来没有个君王昏聩宰相还能贤明的”
他突然间抬起头,望着王得中:“介平,若你我君臣能够生还晋阳,朕惟愿退居太上,颐养天年,将皇位传给承均,若如此,枢密使一位,你可愿意屈就?”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