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卿可否为朕解说一二,这麻纸上画的都是何物?”
天子召见边臣,不问军心,不问夷情,一上来便拿出一张纸指着上面的图形发问,内侍省的黄门都知和通事舍人们侍奉了皇帝将近两年,还不曾见过这等古怪的情形。
不过此番问话的和被问的人都不是寻常人物,一个是当朝天子,一个是近两年彗星般崛起在西北边陲的延州藩镇节帅右卫大将军,就算场面再奇异,也绝不会是无中生有的玩笑之举,其中必然干连着紧要非常的军国大事。
李文革很无语。
郭威向他出示的麻纸上,分别画着四类图案。大体而言,这四类图案分别是圆形、三角形、菱形、五边形。每类图案又有细分,圆形有四种,一个单独的圆,两个并排的圆,一组同心圆(即一个大圆套一个小圆),两组并排的同心圆。三角形和也有四种,同样的分组排列规律,菱形和五边形亦然。若是不加解释,仅从纸面上的图形看起来,确实很难看明白其中的奥秘。
李文革苦笑道:“陛下,此乃臣在延州军中推行的臂章图样,从上往下,分别对应自陪戎副尉到昭武校尉共计四品十六级军阶,其中九品官臂章绣圆,八品官绣角,七品官绣方,六品官臂章上绣的这个叫五边形,每品分为繁简两种,繁者为正,简者为从;每种又对应上下两阶,单个为下,一对为上。”
郭威一面听着,一面提着一支笔在纸上勾勾画画,半晌方才抬起头道:“这些图形在军中何用?难不成延州军中连陪戎副尉这样的九品武官也有将旗?”
李文革摇了摇头:“陛下,只有营以上才有旗号。八路军中,唯有臣有将旗,六品以下的武官,自然没有将旗,这些图形,是绣在军官上臂所佩戴的臂章以及胸前佩戴的胸章上的!”
郭威问道:“这些图形究竟作何用途?”
李文革一拱手:“陛下,臣以法治军,上下等级森严,这些图形便是标示军官地地位和权限的。为的是万一在战时乱了建制,各级武官将能够用最短的时间收拢队伍整顿建制。在臣军中。下级军官见到上级军官必须行军礼,战时一旦出现混乱局面,下级军官必须服从上级军官的指挥和命令。在延州八路军本镇,臣将一句训令刻在了墙上——服从命令乃武人的天职!”
郭威怔怔看了他半晌,缓缓放下了手中的笔,问道:“说得容易,做得到么?”
李文革笑了笑:“在战场上,军官是士兵们的主心骨,将军则是军官们的主心骨,只要有军官在指挥。士兵们便不会过于慌乱,只要让士兵们感受到有人可以依靠,军队便可很快恢复秩序。”
郭威淡淡问道:“朕听说延州军中军法极其宽松,平日里甚至都很少杀人。斩刑很少。如此军纪,如何能保证士兵们到了战场上能够听从命令不会临阵溃散?”
李文革想了想答道:“陛下。说末将军中没有斩刑也不确切,战时三斩律是专为作战设置的三项斩刑,只不过平日里极少动用罢了。然而在末将军中。禁闭监禁和军棍体罚却并不少见,新兵入营,头半个月内没有挨过军棍受过体罚地几乎没有。古兵法当中的十七刑五十四斩。虽然从形式上比末将的军法严苛许多。实际上不过是口头上发发狠罢了!陛下知道。真正以五十四斩治军的军队,当今天下是没有的。真要严格执法起来,只怕全军要杀得剩不下几个人了。斩刑过多,一来会给将领滥杀士卒公报私仇制造机会,而来会导致军中人心惶惶人人自危,一味靠人头治军,打起仗来会有无数士兵朝着你的后背射箭。这道理大家都明白,因此军刑斩实际上名存实亡,大家都不用,这五十四斩便连一斩都做不到。臣军中的军法虽然简单,却是每一天每一日都在切实施行,相比之下,恐怕臣军中的军法非但丝毫不宽,反而要严苛许多呢!”
郭威手指连连敲击着桌面,微笑道:“自做大头兵开始,朕便知道这五十四斩是个笑话,这年月兵无饷不行,裹旗造反的都死不了,还有谁拿军法杀人当回事?真有一个这样的傻子,只怕用不了多久便先被哗变作乱地兵士砍了自家的脑袋。登基以来,朕每天都在想着如何改组禁军,如何严肃军纪军法,如何避免军队再次哗变……”
李文革默然,他知道,郭威说的是实话,这件事情关系着如何才能彻底结束五代乱世,郭威、柴荣和赵匡胤一直都在这件事情上始终不懈地下着功夫。一方面他们在想方设法
武将造反,另外一方面,他们也在孜孜以求地研究如队守纪律懂规矩不再动不动就哗变造反。
特别是,在不影响军队战斗力的情况下来进行这一切。
郭威沉了半晌,笑道:“你地这两个法子,朕听左卫将军说起之后便一直在琢磨猜想,说句实在话,朕也算在军营里打熬了多少年的内行人了,却始终想不透为何一定要将这些早已没有用途的散官武衔绣在衣服上,更加想不透为何几乎不怎么杀人的军队里,军纪却仿佛铁一般严整肃穆。朕纳闷纳了半年了,就等怀仁将军今日来解惑呢!”
说罢,他坐直了身躯,脸色沉了下来:“李卿,朕这些日子听了不少地传言,都是关于你的。有人说你是前唐帝从荣的儿子,还有人说你是庄宗一脉地子嗣,昨日有几位大臣见朕,又说你是初唐隐太子一系后人,为避玄武门之祸这才移居河北,又说你地组上曾经被河间王收养。这许多地出身来历,朕已经听得发晕了,故此朕今天要当着你的面问上一问,你地出身究竟如何?以上若干种说法当中,究竟哪一种才是真的?”
李文革站起身。向郭威一拜道:“陛下明鉴,以上所说种种,皆是流言语。”
“哦——?”郭威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流言蜚语??然则你若无显赫出身家世,若非自幼便在军中长成,这一番整军练兵临敌对阵地功夫却是从何而来?难道是从娘胎里带来的么?”
李文革嘴角浮现出一丝苦笑,跪倒道:“陛下,臣祖上确实是大唐宗室,臣自幼寄居赵州,也确实与河间王有关。只不过臣并非河间王的后人,臣的祖上乃是高祖皇帝的第十四子,讳上元下轨,封爵为霍王,王妃乃是魏文贞公嫡女,出身名门,臣祖乃是霍王嫡子,承袭爵位为江都郡王全州刺史。垂拱四年,天后兴大狱,诛杀李唐宗室。霍王被囚车监送州编管,江都王则被以谋反的罪名腰斩于神都东市,江都王诸子皆被诛于襁褓之中,只有一个还没有名分的侍女。刚刚为江都王生下了一个男婴,因为越王贞一案闹得沸沸扬扬人心惶惶,府中十分混乱,因此既未曾置汤饼也未曾来得及列入宗正寺宗籍。又有霍王妃的兄长金紫光禄大夫书玉公暗中救助,这个侍女和这个婴孩才得以逃过了神都的大劫。当时天后猜疑心重,重用酷吏。在京的王公大臣人人自危。魏家虽然已经远离朝堂核心。但是却仍然战战兢兢,担心被周兴来俊臣等辈盯上。书玉公鉴于府中人多嘴杂。时间久了不利保密,反而容易被酷吏们得到消息上门稽查,便悄悄将此母子二人送出神都,送至河北赵州河间王府,由承袭了黄台郡公爵位地河间王长孙禄公抚养,对外只说是黄台公在外养的一房外宅妾室,因河间王一系与高祖太宗的子系之间素无往来,远离朝堂身在地方,又向来低调,因此始终不曾引起过朝廷的注意,这才为霍王一系留下了一枝余脉……”
这个故事说来简单,却是李文革私下里自己推敲过无数遍的,所涉及者不是初唐宗室便是功臣世家,比起先前的几个谣言版本,这套说辞无疑更加惊心动魄,然则惟其如此,才能压得住其他的流言蜚语,也才能骗过像郭威柴荣这样的精明之主。
郭威听毕,半晌方开言道:“那个逃过一劫的婴孩,便是你家祖上?”
李文革点头道:“正是,所以臣族中每逢祭祀,都是将霍王和河间王一并祭祀的,河间王戎马一生,许多练兵用兵地心得都笔录在册,有些甚至是与卫公相互参合而得,此乃臣家独门之秘,为了避免引起朝廷猜忌外人构陷,始终不许示人。”
郭威脸上渐渐流露出一丝明悟之色:“关陇贵戚以军事传家,难怪怀仁练兵用兵相得益彰……”
他突然间想起了一事:“原来怀仁酷爱吃醋芹,却是魏文贞公的血脉作怪……”
李文革讪笑道:“霍王持家节俭,这是家风,家祖幼年之时,在河间族中属于偏房远枝,家境不甚好,故此沿袭了霍王妃平日以醋芹为佐餐的习惯,后来虽说日子渐渐好过了,家祖却留下遗命,世代子孙,平日佐餐肴不许超过两道,其中必有一道醋芹。这个风俗沿传了数百年,传到臣这里,因家道败落,平日更是多以醋芹佐餐,臣二十三岁之前,几乎日日食用此物,直到家中遭遇兵祸,离开河北,这才没有再吃过……”
郭威轻轻点了点头:“忠良之后,家风淳朴,令人感佩……”
李文革选定霍王
作为祖上,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决定。他自己明白,地眼光,若说自己是纯粹的草根出身,是万万说不通的。必须给自己编一个合乎逻辑的显要出身才能混过这一关,然而这个出身却又不能过于敏感,不能使人将自己地家族和皇位社稷联系在一起,因此这个出身来历设置的时间越靠前越好,前唐比后唐好,中唐比晚唐好,初唐又比中唐好。
李元轨其人虽然是高祖李渊的儿子,是唐太宗地亲兄弟,但是在初唐诸王中却并不是个很嚣张地角色,平素便很低调,魏徵肯把女儿嫁给他,估计也是看中了这一点。而且其家族在武则天时代越王李贞之乱中几乎被屠戮殆尽。而遭此横祸地直接原因只有一个——因为元轨是李渊的儿子,是当时还活着地大唐宗室当中最年长望重者,他的遭遇一直到一千多年后还为很多历史学界人士同情,始终为其扼腕叹息。
所以往他的身上贴,不会惹出什么麻烦,这一家子都已经死绝了,忠良之后,承袭了李姓皇族和一代名臣血脉的子孙只剩下李文革一根独苗,忠良之后,沉冤隐姓埋名数百年。这是最容易博得郭威同情的说法。
谁让这位大周天子,自家刚刚经历了一场被人灭门的惨痛经历呢?
既然传言自己是皇族后裔,与其费尽力气四方解释,倒不如大大方方承认下来,不但是皇族后裔,还不是一般的皇族后裔,乃是大唐开国皇帝的嫡系子孙。李元轨还活着的时候就没有人会将这样一位皇族与皇位联系在一起,数百年过去,现在再将李元轨的子孙后代和天下社稷硬往一处扯,处心积虑要将这样一根忠良之后地独苗置于死地。背后策划流言之人的心底之阴私可见一斑。
“李卿,你行事不够谨慎,与人结仇了,知道么?”
郭威不动声色地问道。
李文革长出了一口大气。他知道,出身来历这一关,自己暂时算是度过去了。
他答道:“陛下教训的是,臣确实得罪了王相公!”
“……秀峰兄是个心胸不宽广的人。朕平日尚且让他三分,你又何必口不饶人当殿与其顶撞?你还年轻,三十出头便已经身居封疆节度之位。拜相封王都是不远的事情。何必与秀峰兄快六十的老头子意气用事?自己的前程仕途。自己要在意才是!”
李文革连声称是,待郭威说完。才道:“陛下,其实臣之所以得罪王相公,并不是为了口上不饶人。臣在延州之时,与王相素未谋面,相公便已经视臣为仇了……”
“哦——?”郭威闪眼看着他,却没有说话。
李文革在袖中取出了两个信袋,拱手奉上道:“陛下,此乃臣在高侍中书房之内发现的两封信函,请陛下过目。”
黄门接过信函,捧给郭威,两封信都不长,转眼之间已然读完。
第一封信的落款日期是去年三月,笔迹刚硬苍劲,郭威一打眼便知道是自己的亲密战友亲笔所书,信中地意思是几个月前延州发生的事情朝廷都已经知道了,枢府和中书都会支持高侍中父子在延州的地位,朝廷不会忘记高侍中的功绩苦劳,李某顽劣之辈,枭之徒,朝廷是不会支持这种人地,请高侍中放心,只要朝廷平灭了泰宁军叛党,便会回过头支持高侍中收拾姓李的小子。在这封信的末尾,王峻还表示,所赠之仪已经收到,侍中太客气了,等等。
第二封信却是高允权写给王峻的,时间是去年地八月份,高允权在信中的用词极不客气,隐隐有些质问王峻不守信诺的意思,他在信中冷嘲热讽道,自己一百车铜便换来了一个延安郡公地虚爵,姓李地小子非但没有被问罪,反而加官进爵更加名正言顺把持了延州军政全权,高家父子向朝廷称臣纳贡为朝廷守边,最终不但没有落得任何好处,反而落得如此下场,思之令人寒心云云。
郭威看着这两封信,眉头略略一皱已经想得明白了,三月份这一封,是王峻收了高允权百车铜之后地回信,八月份这一封却是李文革封忠武将军延州防御使之后高允权质问王峻的信,只不过未来得及发出便被李文革拿到了罢了。
他唇边浮现起一丝苦笑:“怀仁将军,你可知朕为何始终让着秀峰兄么?”
李文革默然,郭威缓缓道:“在这个世上,朕已经没有亲人了,朕不想连朕地兄弟也一个个离朕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