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老哥,我想找你商量一件事情”
第一天的训练科目结束之后,李文革找到了歪在屋子里面冲盹的周正裕。周正裕岁数实在太大了,大得连李文革自己都认为再让他参加自己设计的这种每天都要从事剧烈身体运动的训练实在是一种超级不人道的行为。因此他默许了周正裕不参与军事训练的事实。周正裕自己也知道这一点,私下里也对李文革这种网开一面的态度表示了相应程度的感谢,全队的军官和士兵当中,只有魏逊对此颇为不满,不过那是个聪明人,知道李文革都不说话,自己是不能在这个事情上出头来犯众怒的。
李文革坐到了周正裕的对面,斟酌着词句道:“老哥,是这么回事,我想着在咱们队里设一个司务长的职务,由你老哥来兼任,不知你老哥愿不愿意屈就……”
周正裕愣了一下:“啥叫司务长?这是干啥的?”
李文革道:“是这样,司务长主管全队的伙食、后勤、被服、兵器保养、采购以及财务监督……”
这一连串的新名词立刻让老周眼花缭乱起来,他一面揉着眼前乱飞的小星星一面道:“这……这都是……这都是些啥东西?”
“说白了,就是队里的大管家……”李文革简单地说道。
“咱们队每个月花在士兵伙食上面的钱有三十五吊,这只是日常训练,未来长途行军或者打仗,花的钱肯定会更多,以后队伍要换装武器,总不能老拿着根木棍子到处乱晃,这也要钱,每年还要额外花上一笔被子和衣服钱,也不是个小数目,还有些杂七杂八的事情,包括未来的屯田,都要专人去管,我这个队官每天都要忙着训练,时间实在不够用,你老兄在延州人头也熟,市面行情摸得比我要透彻许多,起码不会吃亏上当花冤枉钱。我本来便不是理财的料子,索性这些事情,一律都扔给你老兄去管,每个月我只看看账簿子,这样我也轻松点,队里还能省点钱,你看呢?”
周正裕看了看李文革,笑了笑:“不瞒陪戎说,原先丘队官的时候,这队里的帐一直是我在管,自从陪戎来了以后我才清闲了下来,说起这摊事务,倒是熟悉得很。陪戎若是信得过我老周,我便重操旧业,把这些事情替陪戎管起来……”
一番话说得李文革面上阵阵发热,他有些尴尬地道:“那便麻烦老哥了……”
周正裕笑了笑:“不知道咱们队里这一年的用项一共有多少银钱库存?陪戎来之前一年的公饷是五十五吊,粮食另算。不过那时候公饷大多被军官们吃掉了,陪戎来了以后不再叫吃丁额,这些钱应该省下了,只是修着兵营花费了许多,太可惜了,其实修好五间房子就可以了,只要过去这个冬天,明年再修五间,怎么也够了,咱们队就这么几十号人,再多的房子也住不开……”
李文革迟疑了片刻,说道:“除掉这阵子花掉的,从现在到明年此刻,队里的公款还剩下四百四十八吊零一百八十个钱,营里每个月只配给咱们十五石粮食,一共只有九百来斤,均摊下来每人每天只有一斤,根本不够,这阵子弟兄们每天的定量都在两斤以上,这都是到市面上去买下的,这是个固定花销……”
他抬起头,却发现周正裕两眼直勾勾发呆,却似乎没有听到他说的话。
“周老哥——周老哥——”
周正裕这才回过神来,大张着嘴问道:“陪戎方才说,队里的公款还有……还有……还有多少?”
李文革愣了一下,答道:“还有四百四十八吊多啊……”
“怎……怎生……怎生有这许多?”周正裕呆呆问道。
李文革笑了笑:“这是我在李观察处给弟兄们额外请来的公饷……”
周正裕呆了半晌,忽然傻呆呆笑了起来,一面笑还一面在铺上用力颠了两下,这突如其来的怪异举动吓了李文革一跳,他不禁浑身打了个寒战,伸手拉住周正裕叫道:“周老哥——周老哥——你没事吧?”
周正裕一面上气不接下气地笑着一面连连摇手,喘息着道:“我……没事……没事……哈哈……哈哈……四百多吊……四百多吊……啥事情干不成啊……”
李文革这才放下心来,他苦笑道:“我算过了,这些钱,只怕撑不到明年这时候……”
周正裕的笑声噶然而止,像看一个怪物一样死死盯着李文革猛看,半晌才问出一句完整的话来:“这话是咋说的?四百多吊钱还支撑不了一年?陪戎,你在说胡话么?”
李文革掰着手指头道:“你算算啊,现在一石粮食要六百钱,一个月最少要补给士兵们十五石,也就是每个月的粮食补贴是九吊钱,一年就是一百零八吊。咱们队现在兵员不足,要招齐便是五十个人五十张嘴,每人每天两斤粮食,全队每天就要吃掉一百斤粮食,每天最少要补贴六十斤粮食,一个月就是三十石,也就是十八吊钱,一年就是两百一十六吊钱,这仅仅是粮食钱,还有伴食钱没有算。除了这些士兵之外,咱们还得屯田,屯田的农户这一年的粮食也得供给人家,这又是最少五十吊钱,再加上以后咱们的被服、兵器、盔甲这些装备……唉……初时观察给我钱的时候倒是觉得挺多的,真正一花起来才知道不是那么回事……”
“……陪戎……你疯了么?”周正裕沉默了半晌,从嘴里蹦出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来。
“不是这么算的!”周正裕以老爷爷教训小孙子一般的口气对李文革说道,“要让士兵们吃饱饭,这个道理咱老周也懂,不过去弄粮食不是像陪戎这么弄。还一石粮食六百钱,那是市面的价。每个月去辎重营运口粮的时候,只要在称粮食的什官手里塞上一吊钱,他的秤斜一斜,两斤粮食便变成一斤了,这样一年下来,也不过多花个二十来吊钱……”
“再说伴食,咱自己有了这么多钱,根本不用再去辎重营领伴食受那些黑心司膳们的盘剥,在东城菜市,一吊钱能买五百个大萝卜,足够咱们的兵吃上两个月,盐要贵一些,不要去黑市买,还是到辎重营去,只要私下塞点小钱给那些司膳,青盐整罐子往回搬也不会有人管咱。辎重营管着全军两千多人的伴食,一个月多用掉几十斤盐根本不算一回事,而且那些黑心司膳精着呢,他们会在别的营队的伴食里面把盐克扣回来的,一个队扣一点点,根本觉察不到……”
“再说兵器甲杖这些东西,这是真要花钱的,不过也并不是一点办法都没有。据我知道的,节度府和衙内指挥署的库房里都有不少好兵器,只不过平时不会拿出来罢了,高衙内和张副使他们还指着这些东西和西北的冯家做生意呢,成捆成捆往外弄肯定不成,被发觉了便要掉脑袋,不过塞点小钱,整个十几件出来还是可以的,毕竟兵器也会生锈,也会磨损,看库房的那些家伙都精着呢。”
“盔甲难一点,可以以后再说。眼下这些钱可以先拿出十吊钱来,先去乡下收一百只鸡上来,公鸡不值这个价,咱主要收母鸡,公鸡随便收几只便好,有了这些鸡,正好也有空屋子,咱们养起来。只要养得好,每只鸡每两天产一个蛋,就够咱们的兵一天一人一个了。这鸡蛋可是好东西,不但能扛时候,还能换钱,一个鸡蛋最多能换回五文钱,最少也能换三文,太值了……”
李文革眼睛也是一阵发亮,想起鸡蛋的滋味,他的口中也不禁有些湿润,来到这个时代快两年了,只有在养伤那段日子里自己每日才有一个鸡蛋吃,因此即使是对于他这个来自于二十一世纪的人来说,周正裕的说法也仍然是极富诱惑力的。
他也插话道:“不妨多买一些鸡,鸡生了蛋孵出小鸡,再养大,岂不是能够赚一大笔?”
他话刚出口,周正裕的头就摇得像吃了摇*头*丸:“不成……不成……让鸡生蛋容易,把蛋孵出来太难了。这且不说,目下在延州,能吃得起鸡的都是些达官显贵和名门士族,这些人收鸡的价格都是极低的,和明抢差不了许多,寻常老百姓哪个吃得起鸡?而且将一只鸡养大,耗费的粮食鸡料也忒多了,咱们家底子薄,经不起这样的消耗……”
他想了想:“只是这屯田一事不好办,种子和粪肥都好说,种地的人却不好找。况且庄稼怕旱,这里离延河的距离又实在太远,空着身子都要跑上小半个时辰,我打听过了,便是村子里,每年也都是靠天吃饭。而且还要防着六七月份的蝗虫,这些事情却不是咱们现在能应对的,要走一步看一步了。不过倒是可以打渔,给弟兄们补补身子……”
李文革顿时眼睛一亮:“延河里能够打渔么?”
周正裕笑了笑:“我这几日一直看着眼馋,想做个鱼竿去钓几条来解馋,一直还未曾动手……这山上的人虽然过得不算富裕,不过河里的鱼却是够肥,这条延河若是用得好了,不要说养活我们一个队,只怕十来个队都绰绰有余……”
李文革听得入神,连连点头,他心中不禁暗自后悔,自己怎么早没把财政大权下放给周正裕呢。白白花掉一大笔钱不说,还耽误了季节,再过些日子,只怕延河上就要结冰了,到时候破冰捕鱼,难度就要大许多了。
不过不能屯田,他心中还是不甘,未来要扩军,不屯田是不可能的,他思忖了半晌,道:“明日的训练让沈宸带队,我进趟城,农户的事情,还是要和观察大人商议一下,他或许有什么好办法也未可知……”
……
第二日一大早,李文革便起身上了路,下得山来,一面走一面观察四周的地势,在自己那个时代,他虽然只是一名政工干部,却也接受了最基本的军事指挥训练,对于地形和地势还是颇为敏感的。丰林山即使是在自己那个时代,也是一道极有用的天然屏障,当年西北野战军转战陕北之时,这道屏障曾经有效地阻止了胡宗南的中央军和西北银夏地区的马家军相互之间的呼应配合,彭大将军指挥着两万多人便在这个夹缝中间辗转来去,牵着胡宗南的鼻子来回转蘑菇,最终一股一股将胡的主力吃掉了大半,在这个过程中西北马家基本上没给西野造成任何大的战略威胁。
黄土高原的地势虽然不算险要,但也并不是十分利于骑兵机动,党项李家每次南下都能来去自如的主要原因其实并不是凭借快速的机动,而是仗着延州彰武军根本不敢出城一战。以彰武军的战斗力而言,基本上听到党项骑兵的马蹄子响阵列就濒临崩溃了,这种程度的军队根本给党项人造成不了任何实际的威胁,因此党项人每次南侵打草谷,都是从容来去进退自如,实在不是党项人太强悍,而是彰武军实在太无能……
秦直道直通北面的榆林和后世的绥远,富饶的河套草原原本是片人间乐土,自从大唐贞观四年李靖指挥的定襄战役之后,这里一直是唐军的天然马场,也是大唐百姓日耕夜歇的家园,自从契丹兴起之后,这片土地开始屡屡受到兵祸的威胁,而党项的崛起更加加速了这一过程。如今这里每日都有数十甚至上百的流民经过,这些流民有的在丰林山以东渡过延河南下延长县,有的则沿着道路转过山脚前往肤施县城。
李文革渐渐和一队扶老携幼的流民走到了一起,这些流民随身携带着大大小小的包袱,一个个面色憔悴疲惫不堪,老人大多拄着一根棍子,妇女们则或抱或背地带着孩子。
这些古代的儿童大多头大身小,均是营养不良的模样。
李文革一面走着,一面和一个老人聊了起来:“阿公,哪里来的啊?”
“麟州……过兵……打仗叻,房子烧了,村子毁了,跑过来叻……”
“麟州?”李文革一愣,没想到这批难民居然是从杨家将的地盘上跑过来的,他愣了一阵,又问道:“是哪家和哪家打啊?”
“不知道啊……过兵啊……杨家的兵……折家的兵……河东的兵……都过啊,房子烧了……村子毁了……过不下去喽……”
李文革心中一片恻然,这是一个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的时代,后世闻名天下的折家军杨家将,在这些普通的百姓眼中也不过是某个军阀的兵罢了,这些兵没有区别,都只会杀戮百姓,焚烧村庄,都只会破坏,只会给大多数善良的人们带来死亡和灾难。也难怪在这些百姓眼里,无论是杨家还是折家又或是北汉兵,都没有什么区别。
或许中原的郭家兵要好些吧,李文革心中自我安慰着……
一个约三四岁大的娃娃哭了起来,母亲怎么安抚都没有用,看来似乎是有些饿了……
李文革没有犹豫,从自己怀中掏出了自己随身携带作为午饭的饼子,掰了一块递给那娃娃,那母亲满怀戒意地看了看他身上的兵服,踌躇半晌,还是接了过来,把饼子递给了娃娃,却连一句最起码的谢谢都没有说。
李文革丝毫没有介怀,他理解这些人对军人的恐惧和憎恨,在这个时代,军队这一本来应该行使保国安民使命的国家机器却变成了最疯狂的杀戮机器,藩镇之间的战争,国家之间的战争,民族之间的战争,这些战争性质各有不同,但有一点是相同的,在这些战争中大量死亡的,往往并不是军人,而是那些手无寸铁没有丝毫保护自己能力的老百姓。
这些战争的残酷程度远远不是自己那个时代所能想象的,从唐末黄巢起事到宋朝建立的六十多年中,中国的五千万人口被杀掉了百分之九十之多。这些人口当中的大多数并不是在契丹的南下或者党项的扩张中被屠杀掉的,他们是被大大小小林立在中国大地上的一百零七个藩镇,是被那走马灯一样轮流坐庄轮流沐猴而冠的五个王朝,是被那补丁一样你一块我一块将整个中国扯得四分五裂的十个国家,是被这些原本应该算作“自己人”的人屠杀掉的。
李文革有点庆幸了,他庆幸自己来到了这个五代历史已经接近尾声的时代,而不是五十年前,那个不管是叛军还是官军都要靠人肉来代替军粮的黑暗时代。
不知不觉中,周围的难民们都聚集了上来,他们一个个眼睛赤红,死死盯着李文革手中剩下的那块饼子。
李文革神色凝重了起来,他伸手自鞘中拉出了那把短刀,雪亮的刀光刺得周围那些饥饿的人群一阵惶恐。
李文革一手举刀,一手举起剩下的半块饼,口中迟缓却坚定地说道:“这块饼给你们——但是只给娃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