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喝了两天小米加红枣熬成的粥后,胡戈的身体渐渐好转。烧已经在前天退了,再加上这几天人已经想通了,心中去掉了重负,先前的郁结也慢慢得以释放,所以现在整个人看上去,已经不再如初闻穿越时那么死气沉沉了。
狗子和草儿兄妹俩一直对这位不速之客很好奇,所以这两天里只要两人得了空一定会跑来找胡戈玩。
当然在大多数时间里,作为哥哥的狗子一般都是坐在一旁静静的听,很少主动言语,也很少发表自己的意见,显露出一种和实际年龄不符的沉稳来。而妹妹草儿,则发扬着女孩子爱刨根问底儿的本性,一个问题连着一个,说话都不带歇气的!好在胡戈这几天一直喝着粥,不然数天里不停回答类似十万个为什么之类的问题即便不被累死,也会渴死。
他很理解这两个孩子一直重复着的生活,很耐心的回答着他们天马行空的各种问题,在一问一答中他也得到了不少这个时代的信息,有很多都是历史书上不会记载的。
在历史的大舞台上,各种角色阶层你方唱罢我登场,唯有为数最多的农民,永远只是作为剧幕下那宽阔灰暗的背景,沉默的衬托着这出永无终章的曲目。
在狗子和草儿的世界里,娱乐实在少得可怜。这里的人们遵循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古老生活规律,日复一日的重复着这不知倦怠的一生,很多人直到老死的那一刻都没出过一乡之地。
可这两个孩子不知在什么人那里被打开了视野,他们充满了对未知的好奇,强烈的求知欲使得他们和身边的同龄人有着明显的不同。他们想象着外面那精彩的世界,想亲身去体验一下那口口相传中的繁华,正好胡戈的到来,在那人之外又给他们开启了一扇了解外界的窗户。
在交流中胡戈得知,哥哥狗子出生在大业九年(613年),这一年隋炀帝第二次起兵攻打高句丽,并兵围辽东城,也是这一年,杨玄感起兵反炀帝,虽然战火被迅速扑灭,但隋朝的乱象已经开启。王老实给刚出生的儿子起了这样一个贱名,其实正是希望儿子能够平平安安的度过这王侯辈出的乱世。
小妹草儿比哥哥小两岁,刚满半岁时正逢隋炀帝被**困于雁门。那一年是大业十一年(615年),一眨眼今年已经十四了,前些日子,由母亲李氏娘家人给介绍了一门亲事,新郎家在隔壁周至县,只等今秋打完粮食后就要完婚。虽说是个女孩,但草儿活泼的性子很是惹人疼爱,与一般农家里重男轻女有所不同,在王家,父母兄长都宠着她,哥哥前日去渭水中捕鱼,就是想多攒两个钱好给妹妹置办嫁妆,将来嫁到男方家里,也好不受人欺负。
看着眼前这对小兄妹,胡戈想起了自己小时候,尽管哥哥只比自己早出生几分钟,尽管家里穷,可父母的舔犊之意,以及哥哥的手足之情,并不输于那千金豪门。
相同的经历很容易使人产生一种自然而然的亲近感,在这对小兄妹身上,胡戈找到了一种近似亲情的感觉,淡淡的,很温馨。
他突然很想为他们做点什么,不为别的什么,只想让他们过得更好一些,更快乐一些。
其实刚退烧那阵子胡戈就想下床出去走走,虽然我国农业史他在大学时就读过,但他还是很想实地的考察一下这个时代具体的农业情况,可是在王老实和李氏苦口婆心的劝阻下未能成行。正好今天感觉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王老实夫妇又下地干活去了,而两个小导游又在身边,所以胡戈决定起身出去转转。
三人有说有笑的走在细细的田垄小道上,虽然现代客家话与唐朝关中口音还是有不少差异的,但在交流上基本不存在阻碍。
很快他们就来到了此行的目的地:王老实家的田地,不过他们并没有发现王老实夫妇。
胡戈仔细的打量起眼前这片田地来,被田垄划分出的一块块地比起胡戈前世的市亩要略小,目测估计要小上五分之一左右(1唐亩约等于0.783市亩)。
田地里密密麻麻的种植着这个时代最主要的农作物——粟,也就是我们所说的小米,粟这种农作物对自然条件的要求很低,它的抗旱能力极强,而且对土地地力的要求也极低,正因为这些优点,它成为初唐时期播种面积最大的农作物。这在农业史上都有记载,作为农业专业出生的胡戈自然心中有数。
但这种农作物也有一个致命的缺点,那就是产量太低,哪怕是农业技术相当成熟的现代,粟的产量也没有较大的突破。正因为如此,这种农作物在北方大地上,随着时间的慢慢推移逐渐被小麦所代替。
“这边有多少是你们家的田啊?”胡戈向小兄妹俩问道。
“从这边一直数,到最前面那条垄,再到那边为止,中间八十亩都是我家的地,在最前面还有我家的20亩桑田。”草儿连比划带介绍总算说清了大致的位置。
唔,加起来有百亩,看来武德年间分田时此村尚属宽乡。唐初实行的田制是均田制,每位年满十八岁的男丁按政策都可以从官府分到百亩之田,不过在人口的快速增长和人为的土地兼并等原因左右下,属于国有的田地渐渐不够分了,那时宽乡变成了狭乡,很多人成年后才能分到三四十亩地,再到后来连这个数字都保持不了,这时,便是均田制这一抑制贫富分化之善政的末路。
眼前这80亩种粟的农田应该属于口分田,这类田地由男丁成年时国家授予,男丁身死后再由国家收回重新分配,按规定口分田是不允许买卖的,但是唐朝鼓励人口从狭乡往宽乡迁移,所以有人要是在举家搬迁前卖掉口分田,官府也会默认。
而那种桑树的20亩桑田则属于永业田,永业的意思字面上已经很清楚了,就是子子孙孙无穷溃也,永远属于你家族的那种田,但是这也要有两个前提,其一,你没卖出,其二,分你田的这个朝廷还健在。
桑田并不一定全部种桑,其间一般还夹杂着榆树,枣树之类的,从王老实端给胡戈的红枣小米粥来看,他们家很有可能就种了枣树。
耕者有其田,这句从革命先行者孙中山嘴里喊出的口号,在一千多年前的唐朝就已经实现了。
“对了,怎么一直没见你们爹娘啊!”胡戈有点疑惑的问道,他还想问些比较具体的关于这个时代农耕方式的问题。兄妹俩还小,有些事情还不是很懂。
“已经一个多月没有下雨了,俺爹娘去渠里打水了!求老天爷下点雨,今年不要大旱,草儿的婚事就快到了呢!”这回倒是沉默寡言的哥哥先回答,从他的脸上可以明显看出一丝忧色。
听到后来草儿脸上一阵微红,顿了顿脚,右手悄悄的掐了哥哥一下。
可胡戈并没有注意到这些细节,因为狗子不经意的话语突然触动了他脑海深处的记忆!到现在已经连续一个月没下雨了?现在是贞观二年!而这里又是关中!这些关键词让他猛的想起史书上曾记录贞观二年和贞观三年关中的两次大旱!
俗话说久旱必有蝗,在发生旱灾的同时,蝗虫的肆虐对农作物的危害显然要比前者大得多,这连续两场蝗灾对首都长安附近的民生造成了极坏的影响,以至于走投无路的关中百姓纷纷靠卖儿卖女熬灾年,气得唐太宗生吃活蝗虫以泄愤,最后还是由国家出钱帮助百姓赎回自己儿女。
这时已经入夏,炙热的太阳将大地烤的火烫,远处的田间农人们辛苦的在土地上劳作着,胡戈举目四望,所幸暂时未发现蝗虫出没,他整个人下到田里,用手在土地上挖掘着。
狗子和草儿感到好奇,也跟着胡戈跳下田垄,想仔细看他到底在找什么。
只见胡戈将手掌垂直插入土中,在泥土没入手指根部的深度将土崛起,仔细的在土中寻找着什么。一般蝗虫卵都产在土壤中不超过10厘米的深度,而这个距离正好和成*人手指的长度差不多。
“大哥你在找什么呀?”草儿忍不住问道。
“蝗虫卵!”胡戈将手中的土壤放回田中,又换了几处位置继续挖掘。
“啊!”听到胡戈的回答,小兄妹俩齐声惊呼,显然他们从父母嘴里听到过这种飞虫的可怕。
看到狗子和草儿惊恐的望着自己,胡戈知道是自己的举动无意中吓到了这对兄妹,
要知道蝗虫的出现在古代几乎是就是无解的难题。人们由于不了解这种昆虫,在蝗灾发生后以为是天降的灾祸,老天爷在惩罚世人,所以百姓的第一反应不是及时扑杀,反而是去寺庙道观里烧香拜佛。
唐中期时东都洛阳周围爆发了一场局域性的蝗灾,名相姚崇上书请旨扑杀,皇帝准了,但仍有地方官上书请皇帝收回旨意,并认为灭蝗的最好方法是勤修德政,随意扑杀蝗虫会惹下更大灾祸。而这种看法居然在朝内引起很大共识,最后在姚崇的“一意孤行”下,才得以开展浩浩荡荡的全民大灭蝗。
经过一小会的挖掘,胡戈在王老实家的田地中并未发掘出蝗虫卵,难道说这一时期的蝗灾不是由关中而起的?可它们的发生基地(生物学上特指蝗灾的起源地)在哪儿呢?这些在现有条件下根本没有办法找到答案的问题让胡戈眉头紧皱。
“大哥,你说今年真的会有蝗虫来吃我们的庄稼吗?”草儿见胡戈面带忧色,惴惴不安的问道。
“只是有可能会发生,别太担心啦!我们不是没找到蝗虫卵嘛!”胡戈安慰着两个孩子,他不想让狗子和草儿过早陷入忧虑之中,于是带着他们在田间并无目的的走动起来,十五六岁的孩子,忘掉一件事是很容易的。
狗子和草儿听话的走在了胡戈前面,不一会儿俩兄妹在细长的田垄上步伐渐渐轻快起来,显然把蝗虫的事儿忘到爪哇国去了,可是胡戈却慢慢陷入沉思。
灭蝗的最佳时机是在蝗虫处于若虫时,因为在这一阶段蝗虫还只能爬行而无法飞起,并且没有生殖能力,所以在现代农业里有一句关于治蝗的术语,叫做“不起飞,不成灾”,一旦蝗虫长成成虫,遮云盖日地漫天飞舞时,即使在现代也很难将其完全扑灭。
如果真的是别处飞来的蝗虫,那又要怎么预防呢?难道只能无力的看着男女老幼齐上阵在田间捕杀蝗虫?真到了那一步,往往田间也剩不下多少粮食了。
三人就这么一前一后漫无目的地在田间走着,不时传出草儿的笑声,这个调皮的姑娘一定又在拿她厚道的哥哥寻开心了。
走了大半天胡戈发现自己身边的土地上已经没有了庄稼,这时他心念一动,叫住了俩兄妹。
他蹲在地上随手挖起一把荒地里的土,此时骇目惊心的一幕呈现在三人眼前:
只见黄黄白白的虫卵密密麻麻的挤在土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