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泱仍旧抱着手臂,这是他习惯性的动作,脸上带着隐隐的不耐烦和不情愿,他站在观景台上,几束金色的朝阳从木屋顶上斜斜打下来,笼罩着他。
青哲在里面忙碌地准备早饭,时不时抬头看一眼外面,对于这父子分别的场合,他当然是不会搅合进去的,谁都有自尊。
敖昆眉开眼笑地游过来,抬头仰望着长子,不自觉地讨好笑着说:“你起了啊,今天醒得可真早!”
是因为我要回南海了吗?
“嗯。”敖泱简单回应,他变换了一下站姿,觉得不大自然,又往下走了几级台阶,低头看了看下面的父亲,觉得还是不大自然。
最后,敖泱在最后一级台阶上坐了下来。
父子俩的视线终于勉强平齐了。
敖昆看着长子的一系列动作,简直高兴得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他又游得更近了些,近到敖泱一抬手就能碰到父亲的脸。
“你今天要回家了是吗?”敖泱神色淡漠地发问。
“呃~”敖昆马上变得局促尴尬,内疚不安,含含糊糊地说:“唔,是要回南海了。父王已经出来了很久,放心不下……你那些兄弟们还撑不起来,整天打打闹闹的……不像你这么独立能干……实在是放心不下,父王得赶紧回去看看……”
南海龙王前言不搭后语地解释着,眼神躲闪游移,竟有些低声下气的意思。
敖泱看着这样的父亲,突然又觉得十分无趣、空虚,他站了起来,再次回到了原来的位置。
刚才他没有回头,如果回头看一眼的话、就会看到老青龙抬起又放下的爪子——敖昆知道,那孩子又生气了,但他没有办法做到两全,更加不可能永远留在西西里陪着他。
“想回家就回家,不用解释这么多。”敖泱再次抱着手臂,神色愈发冷淡,“这就走吧,反正迟早都要走的。”
敖昆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他清楚自己老了,下一次来西西里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或者说,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来西西里。
“怎么还不走?”敖泱有些怒气冲冲地喊。
敖昆低头,在水里潜了一会儿,但很快又冒了出来,语重心长地说:
“父王今天必须得离开了,没办法,南海的族民需要龙王。你自己要多保重,不要好勇斗狠跟陆地兽人争执,咱们是龙,就别跟卑贱的陆地兽人一般见识了,啊。”
“唔,你走吧。”敖泱不再低头,他眺望着远处的密林树冠层,风吹来又吹过去,枝叶摇摆着。
敖昆兀自絮絮叨叨:“……敖白和他的伴侣心思比你复杂多了,你要学会分辨善恶,千万别轻易被蒙骗利用……”
敖泱不再开口说话,面无表情地看着远处的天光与云影。
“……跟陆地雌性在一起始终不是长久之计,父王非常希望能看到你的幼龙出生,幼龙你怎么会不喜欢呢?敖白家的那条小龙你不是挺喜欢的吗?”
敖泱终于回神,转身欲进屋。
“嗳嗳嗳!”敖昆再次低头,急忙喊住长子,“敖泱!回来!”
青哲看到见此情景,他迅速做了一个向外推的手势,示意对方再忍耐忍耐,马上就可以结束了。
“他简直不可理喻。”敖泱嘟囔着,最终还是转身了。
敖昆认认真真地看着长子,想把他的模样牢牢地记在心里。
纪墨敖白带着孩子,在远处游动,小龙看到了木屋,一个劲儿地闹着要过去,因为在他的记忆里,那儿十分的好:青哲喜欢他、希图跟他玩、敖泱也疼他。
“咦咦!”小龙一直朝木屋那儿游,就差满地打滚了,其实他也已经在水里翻滚。
纪墨拦住他,耐心地解释:“沂儿,等会儿再过去好吗?现在不合适。”
但小龙哪里会理解‘不合适’,他就是想去,他用尾巴缠住了纪墨的手腕,不断地撒娇、祈求、可怜兮兮地翻滚着。
这种情况,敖白就会当严父,他直接说:“敖沂,安静,说了不行就是不行!”
小龙看出了父亲的强烈反对,他不敢再翻滚、也不敢再强拉着纪墨,而是朝着远处的敖泱响亮清脆地叫了一声。
“吼!”
这引起了敖泱的注意,他往这边看了一眼,小龙迅速朝他笑,又是挥爪子又是拍打水花的。
敖泱莞尔,觉得十分有趣,朗声招呼道:
“让他过来吧,别对敖沂太严格了,还只是幼龙而已。”
敖白又生气又头疼,因为他发现小龙越来越有自己的主意了,古灵精怪的。
纪墨也很惊讶,说来惭愧,原本他一直以为孩子还处于容易被唬弄的时候,没想到这小家伙已经这么有想法了?
两个新手家长眼神复杂、面面相觑、乃至有些茫然,小龙自己慢吞吞地朝木屋游过去了。
敖白纪墨只能跟上。
“过来。”敖泱再次下到最后一级台阶那儿,拍拍手,小龙一头扑了过去,在伯父的掌心里又是磨又是蹭,亲昵无比。
敖白纪墨有些尴尬地候在旁边。
敖昆看着长子毫不掩饰对小龙的宠爱,他突然心念一动,目光灼然地盯着纪墨……的肚子看。
纪墨十分莫名其妙,“?”
老青龙持续和人鱼对视着,纪墨想了想,出声打破了这诡异的气氛:
“我听说你们今天就要回南海了是吗?”
“唔。”敖昆回了个单音节。
“那……一路顺利。”纪墨一边礼节性地说了句,一边不动神色地换了个姿势,侧身立着。
“这是自然!”敖昆傲然回答,然后又问:“你的幼龙叫什么名字?”
敖白上前、略微挡在伴侣前面,警惕地说:“他叫敖沂。”你问这个做什么?
“咦咦咦!”小龙每次听到自己的名字被提起,都会非常欢快地答应几声,纪墨为了不让孩子感到被冷落,尽量每次都回应他:“对,你的名字叫做敖沂。”
敖昆看着敖沂,神色变幻了好几下,最后难得和颜悦色地对纪墨说:“叫敖沂吗?这名字挺好的……你们以后还会有很多孩子是吗?咳咳~看起来我儿很喜欢敖沂,不如、你们就大方一点、将敖沂留在圣湖?送给敖泱?”
这话一出,纪墨根本控制不住,立刻紧张地拒绝:“这不可能啊,这怎么行呢?敖沂是我的孩子啊!”
开玩笑吧?敖沂可是我辛辛苦苦生下的,天王老子开口也不给啊,孩子又不是个什么东西可以转手赠送的……
敖白也被南海龙王的要求给弄得懵了,他同样明确拒绝:“敖沂是纪墨和我的孩子,不可能送的。”
“你们不用理他。”敖泱头也不抬,臂弯里搂着小龙,检查他背上刚长出形状来的新鳞片,低声落寞地说:“父母都还在,孩子怎么可能送来送去?”
听着兄长这么一说,不知道为什么,纪墨心里又有些过意不去,觉得自己刚才的反应过于激烈较真了,虽然他是真控制不住。
“呃~大哥,我——”纪墨开口,想补救一下,因为他也有点担心大哥和青哲在一起孕育后代的问题,也不知道能不能生下健康的后代什么的。
敖白迅速冷静了下来,接过伴侣的话茬,说:“大哥,我们是兄弟,你是沂儿的长辈。大哥待沂儿这么好,他以后要是不学好、长歪了,我非揭了他的鳞片不可!”
“嗯,对!”纪墨也恢复了冷静,“我们养孩子都是很严格的!”
敖泱斜睨了兄弟夫夫一眼,笑了一声,摇了摇头,没说什么。但他对敖沂是真的喜爱,这是基于骨血里的龙族本能,掩饰不住。
“……父王也是为了你好。”敖昆挫败地说,忍不住又用期待催促的眼神看着纪墨。
敖泱叹了口气,他看着对自己咿咿呀呀的小龙,再次放软了态度,说:
“不早了,你们再不出发的话,就要耽误回家的行程了。这就去吧,我会看着你离开。”
敖昆低头,再次抬头时,终于恢复了一点龙王的气质,叮嘱道:“那父王这就先回去了,有机会的话还会再来西西里看你的。如果遇到了麻烦,你记得要回南海求助……就算父王将来不在了,你的兄弟们也不敢为难你,父王会安排好一切的,你不要害怕回家。”
“回家吗?”敖泱觉得嗓子眼有点发酸,但面色如常。
良久之后
“那,父王这就先回去了啊。”敖昆小心翼翼地看着长子的脸色,“你愿意出来送别,父王是真高兴!”
敖泱望着远处的湖光山色、闲云树影,长长的一记叹息,面无表情地说:“回去吧。”
敖昆一游三回头,恋恋不舍,但无论怎么磨蹭,圣湖再大也大不过海洋,他们的身影最终消失在了远处湖面上。
南海龙全部下潜,只余水面上一圈圈的涟漪,扩散到了木屋时,只余清浅的波纹。
再过了一阵子,什么也没有了。
敖泱保持着眺望远处云遮雾绕险峰的姿势,渐渐从面无表情变成了受伤和漠然。
“咦?”小龙感受到了周遭长辈们凝重的心情,他趴在敖泱的手臂上,伸出爪子轻轻地挠了一下伯父。
敖泱低头,慢慢将小龙放进湖水里,轻轻一弹他的脑门,嘱咐懵懂的小龙说:“要听话、要学好、不要长歪,否则你父亲会揭了你的鳞片,怕不怕?”
敖白和纪墨默默看着,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兄长。
“呀呀呀~”小龙在湖面上趴着,一个接一个的翻滚,露出雪白的肚皮,然而这个动作又是被家长禁止的。
青哲也看到了全部,但他同样什么也没说,而是若无其事地笑着走出来,“哎~小家伙背上的鳞片都开始长出来了啊?嘿~不能让他这样露出肚皮,我跟你们说,有不少的猛禽在天上飞着,一见到鱼游到水面上、冲下来唰一下就把鱼给抓走了!”
敖泱坐在台阶上,双手垂着,面上变得无悲无喜。
“我一直让他不要打滚的。”纪墨硬着头皮和青哲说笑,“但这孩子记不住啊,一撒娇就喜欢打滚,也不知道从哪儿学来的。”
“还能从哪儿?不是你就是敖白呗。”青哲调侃道,又拽住了敖泱的胳膊、大力往上拉,说:“走吧,进去吃早饭,烤了你喜欢吃的三香大虾。”
敖泱顺从地站了起来,看起来焉嗒嗒的,提不起精神,也不说话。
“你们吃过了吗?要不要一起吃点?”青哲热情招呼纪墨,对于伴侣的异状,只当看不见。
“我们已经吃过了,沂儿习惯早上一睁眼就要吃东西,晚了就得饿哭了。”纪墨连连摆手,搂着孩子后退,当然不会去打扰对方的二人世界。
青哲笑了笑,拉着敖泱进去了。
*****
“大哥还是很不好受的。”纪墨小声说。
敖白带着伴侣幼龙往家里游,说:“也是可以理解……坦白说,我真是无法想象,当这个湖没有希图青哲、也没有我们的时候,大哥是怎么过来的。”
“唉~如果是我,可能已经真的变成恶龙了。”纪墨老实地承认。
“希望青哲能给大哥生下后代,不管是陆地雌性还是海洋小龙。我觉得,幼崽会让家变得更像一个家。”敖白小声说。
小龙正拽着父亲的一个爪子,努力挂在上面作连续翻滚状,这小子的精力旺盛到可以从醒来持续捣蛋到入睡。
远处,同样刚送别了父亲的容拓,正背着希图,一圈圈地绕着圣湖打转,整条龙无精打采、失魂落魄的。
“容拓!”纪墨关心地喊了一声。
独眼青龙慢慢朝这边游过来,问:“大王子还好吗?”
“有青哲陪着他,你怎么样?”纪墨回答。
“哈哈~”,容拓自嘲一笑,“我还能怎么样?彻底自由了呗,从此以后,再不用听父亲的唠叨了。”
敖白正色道:“振作些,海洋局势不会一成不变的。今天好好缓一缓,咱们明天就要回去了,黑修他们还等着。”
容拓打起精神说:“好!什么时候回去都行,我没有问题!”
“什么?你们明天就要回去了?”趴在青龙背上的希图惊讶大喊,“怎么这么快?不是才刚来吗?”他最舍不得了,因为容拓和敖沂都是他的好玩伴。
“是因为家里有点急事要回去处理,我们有空还会过来的。”纪墨安慰道,“希图,你要听话,好好学习捕猎,你可是敖沂的榜样啊。”
希图沮丧极了,有气无力地趴在容拓背上,连敖沂游过去找他玩、他都提不起精神了。
敖白也安慰他:“你不用难过,如果你想来看我们的话,可以到西西里海边去,我们会想办法接你。”
*****
有了昨天的送别作为铺垫,今天早上就显得比较轻松了。
“一路小心,多看着点纪墨和敖沂,不要着急,慢慢游。”最先开口的还是敖泱,他作为兄长,严肃地教导小弟。
敖白点头,“我会小心的,还有容拓,暗河岔道我们已经很熟悉了,不会出错。”
“纪墨,你的尾巴鳞片还没有长好,不要逞强。”青哲又是热情准备了几个大包袱,挂在两条龙身上,“敖沂正是调皮的时候,你直接抱紧了,别管他哭不哭闹不闹!幼崽都是这样的,你不理他、他自己折腾累了也就消停了。”
“知道,这次我准备绑着他哈哈哈。”纪墨开玩笑。
“谢谢了啊,又给我们送了珍珠。”青哲感激地道谢。
纪墨豪迈地一挥手,说:“嗨,这有什么,我们就住在海里,珍珠是给你看家用的!”
敖泱看着人鱼,温情地一笑,他揽着青哲的肩膀,又低头看看满脸依依不舍的希图,轻声问:“就这么不想他们回家吗?”
“嗯!”希图重重点头,继而突发奇想:“要不你们回去办事、把敖沂弟弟留下?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他的!”
纪墨:“……”
敖白:“……”
青哲哭笑不得,迅速纠正道:“这怎么行?幼崽都是需要至亲照顾的,你想想你小的时候愿意离开母父吗?”
希图想了想,最后只能沉痛地摇了摇头,说:“不愿意。”
“这不就对了!”青哲安抚道,“说不定等敖沂长大了,他自己就认得路、会来这里玩的。”
敖泱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有些不确定地说:“唔,如果方便的话,我们也可以去西西里海看看……青哲,你还没有见过海岛,对吗?”
“呃~对,我们哪里有机会看海岛,一直都住在密林里的。”青哲愣了一下才回答。
纪墨迅速反应过来,“方便啊,方便得很!大哥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那个海岛很大,有山有树有淡水,阳光沙滩椰子林,该有的全都有。”
“大哥如果带着青哲希图的话,就不能从暗河过去了。”敖白也认真建议道,“希图,上次那个海滩你还记得吗?从那里下海,应该很快就会遇到巡海的护卫龙,我回去之后就会做好接应的安排。”
这么一来,倒把敖泱弄得有些意外了:原本只是个设想,就是想带着青哲出海去看看海洋风光而已……但纪墨和敖白居然如此积极应对!
“真的要去吗?我记得那个海滩啊,一直记得!”希图原地一蹦三尺高,兴奋得不停摇晃敖泱的胳膊、不断追问。
敖泱有些无所适从,他动了几下眉毛,但还是做到了言出必行,承诺道:“如果安全的话,就会去,但时间还不确定,因为路线还没有选好。”
青哲也充满了向往和期待,身为走兽部落的雌性,他根本没有走出密林见识海洋风光的机会。
双方又热烈讨论了一番,最后分别时,一点离愁别绪都没有了。
“等着你们来!”纪墨高喊。
容拓也说:“大王子,走陆路千万要小心,只要你们下了海,我就会尽快接应你们的!”
*****
片刻之后,敖白他们再次游进了暗河,只是很快又遇到了意外。
在暗河的一个溶洞中,有两条青龙、两条蛟龙正不安地待着。
敖白迅速护着纪墨敖沂,问:“是你们?怎么还在这里?”
“你们不是昨天就跟着敖昆回南海了吗?这是怎么回事?”容拓也认出了这些属于南海的龙。
“是龙王让我们留在西西里的。”领头的青龙不安地说,“我们以后的任务就是保护大王子,供他差遣。”
纪墨恍然大悟,他忍不住小人之心了一把:敖昆让你们留下?仅仅只是单纯的保护大哥吗?
“躲在这里怎么保护?”敖白皱眉。
领头的青龙紧张地解释:“这也是龙王的意思!他让我们三天之后再返回圣湖……死皮赖脸、不择手段也要留下来。”
纪墨也是服了,好心建议道:“不用三天,现在就回去吧,记得要实话实说。”
敖白则是恐吓:“警告你们,别想着耍什么花招!我们就在西西里海等着,要是你们敢对付我大哥,就真的要永远长眠西西里了!”
容拓也感到意外又惊喜,这些可都是他认识的龙。
片刻后,敖白他们目送着这四条南海龙消失在前往圣湖的暗河中。
“好了,大哥会处理的。”纪墨感慨,“咱们接着游吧,敖昆他……还真是没想到!唉,作为一个父亲,他还是……唉……”
说完之后,纪墨心里咯噔一下,突然往旁边的伴侣看去,可惜暗河太昏黑,他看不清敖白的表情。
接下去就比较顺利了,他们再次赶在日落之前,回到了西西里海。
黑修他们早已焦急等待多时,一见到敖白就围了上去,除了嘘寒问暖之外、又说了很多的事情,敖白不得不让容拓先送纪墨回去休息,他则打起精神,开始处理堆积的各种事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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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墨慢慢游,小龙趴在他肩上熟睡,容拓护在旁边。
“你怎么了?闷闷不乐的,是太累了吗?”容拓探头到人鱼面前,关心地问。
纪墨沉吟了很久,再抬头开口时,态度异常坚定:
“容拓,你仔细跟我说说、当初你碰到东海大王子敖瀚时,究竟都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