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发生这样大的事,整个帝都人心惶惶,到处都是巡逻的士兵,九门紧闭,全城戒严。
这样大的动静,自然瞒不过华老太太,府上的人乱作一团,少不得她要出来坐镇,命管事儿的将各个院子安排妥当,连带着各处当值的,都打点起精神来小心应付。
夜过三更,门外一阵轻微声响,华老太太心头一跳,吩咐下人服侍她穿上衣服起来。
刚出门,就遇上忍冬,小丫头显然一直没歇息,在前头候着,见了她连忙上前笑道:“老太太怎么起来了,快进去歇着!外头风冷,夜又这样深了……”
忍冬年不过十来岁,清扬在宫里的时候,常常将她留下来看护院子,她为人机敏,年纪虽然不大,却比半夏秋葵都要能干,有她在府里,清扬在宫里才能稍稍放心。
可即便再机灵,忍冬也不过是个小丫头,面上伪装出来的笑容再自然,也抹不去眼中的哀恸,瞒不过活了几十年的老人。
华老太太一颗心倏然揪起,沉声问道:“我刚刚听到外头的动静了,是他们回来了吗?”
忍冬勉强笑道:“宫里头出了点事儿,老爷大爷还有公子们,都被皇上留在宫里了,是大奶奶和小姐们先回来了!”
华老太太皱了皱眉,不管不顾地就要出院子:“淑丫头清丫头怎么不来我这儿呢?我去看看她们!”
忍冬连忙拦了老太太,脸上的笑容比哭还难看:“小姐们是担心太晚了,打扰老太太休息……”
华老太太脸一沉,怒声斥道:“放肆!还不给我说实话!”
忍冬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忍不住哭道:“老太太千万保重身子,不然大小姐就是在天有灵,也不能安心啊……”
华老太太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整个人如坠冰窖,摇摇晃晃,幸亏一畔的两个丫头扶住,才没有倒在地上。
华老太太狠狠闭了闭眼,声音低沉沙哑,透着说不出的沧桑绝望,一个字一个字艰难地命令:“带路,我要去看看淑丫头!”
无人敢拦,也无人能拦住,华老太太一步步走出院子,黑沉沉的天不见一丝星光,阴郁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傅怀淑的院子里聚满了下人,她管家多年,在府中颇有威信,可同样的,她为人宽和豁达,也很得人心,许多受过她恩惠的,此刻都前来为她哭灵,一时间哭声连绵。
华老太太要进屋,守门的小丫头跪在地上哭道:“小姐刚回来,大奶奶正准备了热水给她梳妆……还望老太太稍等片刻,免得里头血腥重,冲撞了老太太!”
华老太太淡淡地道:“有什么冲撞不冲撞的,我的亲孙女,再如何也不会冲撞了我!她自小没了母亲,现在去了,我这个做祖母的,还不能送她一程?”
一番话,说得大家更加难过。
华老太太进了屋。傅怀淑向来喜欢檀木清香,屋子里常常一缕淡雅幽香,可此时,浓重的血腥味完全掩盖了香料。
姚佐伊哭得眼泪都要流干,这会儿一脸泪痕地坐在床边,伸手试了试架上铜盆,立即皱眉怒道:“该死的下人!这么烫的水,让小姐怎么用?还不兑成温的来!”
傅怀淑早已经没了任何感觉,可姚佐伊仍然不愿相信她就这么死了。
华老太太叹了口气,卷起袖子,亲手拧了帕子出来。
姚佐伊一惊,既担心又难过地站起来,哽咽着道:“老太太……”
华老太太坐在床边,一点点仔细地为傅怀淑擦拭着,沉沉叹道:“淑丫头从小懂事体贴,陪在我身旁尽孝,从无半句怨言。我一直想着,虽说将来她的亲事不能由己,可有我为她谋划,总不会叫她委屈……她没了母亲,将来出嫁,我定要送一送她,让她风光大嫁,不叫婆家小瞧。没想到,她的亲事这样多的磨难,如今终于不用嫁了,我竟还是要送她一程,却是白发人送走黑发人……”
华老太太一双看透世事的沧桑眼睛,满满的全是泪水,全身的疲惫倦意浓得化不开,往日里精神矍铄的老人家,如今全是沉沉暮色。
姚佐伊不知怎么的,已经流干了的双眼一眨,又是滚滚泪水滑落,心里一片哀痛,再忍不住抱住老太太嚎啕大哭起来。
华老太太沉重叹息,拍了拍她的背,压抑着全心的悲恸,亲手为傅怀淑梳洗更衣。
姚佐伊打开精致妆奁,挑了桃红胭脂,为傅怀淑化了鲜妍妆容。
姚佐伊抹了抹眼泪,一回头发现老太太不知何时晕了过去。
又是一番兵荒马乱,直到天蒙蒙亮了,侯府才稍稍安稳下来。
傅清扬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上午,本以为经过宫变,又亲眼见证了大姐的惨烈牺牲,这一觉定是噩梦连连,睡不安稳,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被点了穴,这晚傅清扬睡得格外沉,竟然丝毫梦境也无。
以至于傅清扬睁开眼盯着帐顶许久,脑子里都是一片空白。
“你醒了,饿不饿,想吃点什么?我让人给你去弄。”
傅清扬愣了愣,转过脸看向他,昨夜的记忆纷涌至眼前,让她的头一下子剧烈疼了起来。
盛舒煊叹了口气,将椅子拉近,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将她眼角的眼泪拭去,温声安慰道:“别难过了,让她走得安心些吧……”
傅清扬躺在床上,一言不发,默默流着眼泪。
盛舒煊温暖的手掌覆在她冰冷的额头,继续轻声劝道:“即便不为自己,也得为老太太着想一下,老太太得知噩耗,已经病倒了,若再见你如此消沉,必然更添伤心。”
傅清扬闭上眼睛,一丝悲切至极的哭声从齿间溢出。
盛舒煊叹道:“妹妹早日打起精神来吧,你姐姐……已经安置在了她的院里,等老侯爷他们回来,想必就要寻地方让她入土为安了,多年姐妹情分,也去送一送她。”
傅清扬终于开口:“反贼全部伏诛了?”
盛舒煊松了口气,沉声道:“大皇兄现在神志不清,被关押在宗人府等候发落,我看着,父皇还是念着一份儿香火情的,今个儿一早还宣了太医去给他诊治……其他犯上作乱的贼子,除了那些当场伏诛的死士,其余投降的,都被压起来听候审问。”
傅清扬语气冰冷:“安定侯呢?”
昨晚混乱之际,哪有人注意到他们那个角落发生的事儿,可傅清扬始终关心着家人,自然没有错过安定侯将傅怀淑拽到身前做挡箭牌的动作。
傅怀淑会死,凶手虽是反贼,可罪魁祸首,却是自己的亲生父亲。
盛舒煊一听她现在连父亲都不喊了,皱了皱眉叹道:“父让子亡子撞墙,这世道就是如此……安定侯站在道德高点,即便人人知道他拿自己女儿挡刀,至多不过是骂他一句冷情狠心。可若是你因此忤逆不孝……”
盛舒煊话没说完,但傅清扬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冷笑着道:“莫非大姐姐就要白死?她才刚刚及笄!她的人生还没有开始!死在自己亲身父亲的手里,大姐姐心里是何等滋味?”
盛舒煊沉默不语。
傅清扬眼泪根本止不住,狠狠一抹脸,语气尖锐:“这样的人渣,你让我去喊他父亲?可你看看,他可有一分父亲的作为?我宁可去认一头猪做父亲,也不愿再认他!”
盛舒煊忽然微微笑了起来,眼神淡然地看着她,平静开口:“当年我母嫔怀着弟弟,肚子刚刚显怀,不过去了一趟寿康宫,回来就香消玉损了……太后娘娘和慧妃联手,不仅我未出世的弟弟没了,连母嫔也离开了我。”
傅清扬顿了顿,泪眼朦胧地看向他。
盛舒煊眼神中有怀念,有伤感……却没有多少怨恨。
“母嫔去世前,拉着我的手叮嘱我,仇恨会让人不快乐,也会让人万劫不复。不管我想做什么,都要等到万无一失的时候……”
傅清扬若有所思地擦了擦眼泪。
盛舒煊轻轻叹了口气:“母嫔为我好,方希望我忍下一时意气,你大姐姐和你向来感情深厚,想必也不会希望你用这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方法,去给她报仇。”
傅清扬默然许久,眼泪渐渐停了下来,半晌轻轻点头,哑声道:“我明白了,谢谢你,四哥……”
傅清扬起床洗漱,强迫自己吃了半碗白粥,拍了拍脸颊让自己看上去精神一些,才慢慢往老太太的院子里走去。
华老太太的状态很不好,这番打击让她整个人苍老许多,头发全都白了,全然不见往日的精神。
傅怀淑和傅清扬相比,虽然华老太太从各种利益考虑,更加看重清扬,但傅怀淑是府中长女,自幼被她带在身边悉心教养,感情上,老太太自然更加偏心于她。
傅怀淑的亲事,已经让她伤透了心,如今骤然过世,更加让她心碎不已。
傅清扬见到老太太躺在床上满脸悲伤,心里蓦地一酸,上去握住她的手哽咽唤道:“老太太……”
华老太太费力地抬起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叹道:“清扬啊,你大姐姐不在了,你可万万不能再有事了,不然……是真正要了祖母的命啊!”
傅清扬强忍着眼泪,伏在华老太太身畔,涩声开口:“老太太,您要赶紧好起来……我已经没有母亲了,现在也没了姐姐,是再也承受不了失去亲人的痛苦了……”
祖孙俩难免又是一阵伤心,哭了许久。
到了下午,安定侯等人才回来。
傅怀远傅怀安先去看望老太太,陪在老人家身边侍奉汤药,老安定侯满身疲惫,刚坐下歇息,就听闻下人通传,傅清扬在门口等候。
老安定侯按了按额角,让人进来。
傅清扬面色有些憔悴,总归没有失去理智,冷静地开门见山道:“宫里情况如何?”
老安定侯一直在宫里,又有自己的消息来源,自然清楚,闻言叹道:“大皇子谋反作乱,念在昔日功劳,目前又已疯癫,将其圈禁,终生不得放出。敬妃认罪,戕害皇嗣,陷害妃嫔,供认不讳。看在三皇子面上,贬为低等宫婢,打入冷宫……其他人等还在审问,朝中经过这番清洗,想必不少官员要跟着落马。”
傅清扬讥讽一笑:“疯了?就不知道大皇子是真疯还是假疯!”
老安定侯摇了摇头:“真真假假又如何?总归皇上舍不得杀他,疯不疯,这辈子都永无翻身之地了。
这场宫变,梁太后一派表面上虽安然无恙,可毕竟当初是她提携芳嫔,又是她亲手扶植了大皇子,更何况昨晚寿宴揭露的种种丑闻……梁太后声誉受损,自然威严扫地,想必会消停很长一段时间了。
而主谋,作为最有竞争之力的大皇子,树倒猢狲散,长达二十余年的嫡长之争终于以中宫完美胜出画下了休止符。
剩下的,敬妃被打入冷宫,三皇子难免受到牵连。盛舒焰年幼,经过这些年,已经隐隐成为了中宫派系的一份子,就连安妃,都再难生起争斗之心。
现如今,中宫为盛舒煜扫除了一切障碍,再无人能和二皇子抗争。
傅清扬叹了口气:“姨母和表哥,想必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结果……芳嫔说陛下的身子已经……是真的吗?”
老安定侯点了点头,摸着胡须一脸凝重地道:“昨晚陛下强撑着处理完后事,便撑不住吐血晕了过去……太医院轮番诊治,已经证实了,恐怕陛下……”
傅清扬皱了皱眉:“这些,刘太医早已经知晓,却不知姨母究竟为何要隐瞒下来,任由芳嫔下药?”
老安定侯看她一眼,点拨道:“陛下年事已高,皇子们也已经长大,却迟迟不肯立储……自来少有主动退位的君王,你看历史上哪有甘心去做太上皇的?都是做到死为止。二殿下如今年盛力强,而朝中日渐腐朽不堪,军力积弱,内忧外患不断。若长此以往,必然四处生乱!朝中欠缺一份生机,而这份生机,你觉得当今圣上能有么?”
朝廷需要新鲜的血液,最好的方式无非是换一个新的统治者。
庄皇后的目的,从来不是把儿子扶上帝王就算完,而是要成就儿子盛世名君的辉煌!
傅清扬忽然不知心中是何感想,庄皇后待她亲厚,悉心教养,给了她母亲的关怀。可正是庄皇后有意无意地主导,才会发生昨晚的宫变,有了傅怀淑的悲剧。
老安定侯一眼看出她的想法,淡淡开口道:“即便没有皇后娘娘的推波助澜,这种事也迟早会发生,那时嫡长相争,必然带来更多的惨事……淑丫头的死,我也很伤心,这是她命中劫难,你不要想太多,钻了牛角尖!”
傅清扬垂下眼,许久静静说道:“我明白了,祖父放心。”
老安定侯点了点头,欣慰叹道:“如今这一辈儿里,你大姐刚烈有余,圆滑不足,你大哥志不在此,木讷耿直。三丫头尽是些小女孩心思,安哥儿虽机灵,却是小聪明不断,心术不正,难当大任……只有你,自幼受皇后娘娘教导,资质最好,将来家族兴盛,还得靠你!”
傅清扬始终垂着眼,让人看不清眼中情绪,面色淡然,态度乖巧:“祖父苦心,清扬丝毫不敢懈怠。”
老安定侯挥了挥手:“行了,我也累了,你去吧!”
傅清扬礼数十足,说了几句客气话才告辞离开。
走到门口,却听到老安定侯忽然意有所指地道:“陛下身边的路公公透了口风,皇上虽然病倒,却坚持拟了立储旨意……连皇上都考虑到退位让贤了,咱们侯府也不会太落于后。”
傅清扬顿了顿,径直出了门。
许久,屋子里一声苍老叹息,沉痛无奈。
傅怀淑作为未出阁的女孩,意外横死,自然只能先安置在府,连灵堂都不可大设。
安定侯府是再也想不到,他们还没上门去协商,承恩公梁家就这般急吼吼地前来和他们撇清关系!
傅怀淑死了,最开心的莫过于梁家老三。
赐婚旨意刚下来,他就吩咐人去打听过傅怀淑了,他身边几个狗腿子早就夸大其词地跟他说过傅大小姐的厉害名声,梁老三心里老大不情愿,生怕娶回一个母老虎,让他以后寻欢作乐都不得自由。
如今傅怀淑一死,他立马撺掇着梁家去退了亲,直把安定侯府的人气个好歹!
姚佐伊当即不顾自己大家闺秀的形象,拍着桌子狠狠一呸,厉声怒骂道:“什么狗东西!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个什么德行!当初上赶着求了赐婚逼着我们下嫁,如今大姐儿尸骨未寒,他们就这般急于撇清,当我们侯府好欺的不成!大姐儿生前我们顾忌颇多,如今大姐儿都不在了,管他是谁的娘家,也不能这般欺人太甚!”
傅清扬小脸寒冰笼罩,冷冷一哼道:“就是太后娘娘,也不能不讲道理!这次,我们侯府绝不退让!”
梁家一退婚,虽然承恩公府难免被人诟病凉薄负义,可也算人之常情,到底不曾礼成,人一死,退亲也正常。可对傅怀淑,名声却不大好了。
被退亲的女儿家,不管原因为何,受伤害的永远是女孩。
这个年代,对女人就是如此的刻薄不公。
第二天,傅怀远一本奏章参了梁家,承恩公府仗势欺人,不仁不忠,猖獗逆上,胆敢违抗太后懿旨,私自反悔御赐婚约!
朝堂上的争锋相对暂且不提。傅怀淑停棺数日,因为亲事原因迟迟无法安葬,眼看着尸身即将腐坏,众人纷纷着急起来。
这年头,未出阁的女孩去世,是不能葬入家族坟地的,老安定侯和华老太太在族里四处周旋,才终于准许她在家庙安置,如今又生事端……族长们便提出异议,以至于傅怀淑竟然无法入土为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