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齐二十六年冬,十一月十五,东宫。
已是子夜时分,皇上的寝殿依旧亮着灯。
守在寝宫门口的李公公打了个呵欠,内心却在犯着嘀咕。
明眼人都能瞧着,皇上这身体是一天不如一天,今日居然连上朝都有些撑不住。从西域特意请来的丹药大师今日也被皇上遣送回去,看来连皇上自己也……
皇上与结发之妻所生的太子早早夭折,这么多年来,皇上一直没有明确表明立储君的意思。大臣们关于下一任储君的猜测,多年来一直未曾停止,其中拥护三皇子的呼声逐渐盖过了其他所有人。然而近年来,随着九公主在民间势力的崛起,便有人大胆猜测,皇上会不会将皇位授予他的女儿而不是儿子。
女子为帝,虽有些惊世骇俗,却并非没有先例。在周朝之前的楚朝有梁皇后弑君称帝,且上位期间开启楚朝盛世,功绩直至今日依旧载于史册,为后人称道。
但是他并不认为皇上会传位于九公主。
别人不知道,他近身服侍皇上二十多年,心里却是明白得很。十年前他亲眼目睹九公主与皇上大吵一架随后拂袖而去,自那以后皇上对这个公主宠爱大不如前,九公主也绝不如她表现得那般遵从皇命——这对父女,早已貌合神离。
相反,皇上私下召见三皇子齐恒的次数,却越来越频繁。
所以他认为,三皇子坐上皇位,应该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不过圣意难测,他也只敢在心里头这么想想而已。有人偷偷摸摸地来他这打听风声,他也并不敢过多透露什么。
毕竟一旦站错了队,可就是掉脑袋的大事儿啦……
殿内传来几声咳嗽声,他不禁有些担忧。
皇上似乎知道自己大限将至,连着好几日通宵达旦极少睡眠,这身子该怎么吃得消啊……
莫非是在谋划着身后之事?
他正暗自揣测着,殿前却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来人面白无须五官阴柔,神情有些疲惫,一身蓝衣还带着风尘仆仆的气息。
林公公心道此人有些眼熟,却好似多日未曾见过所以一时想不起是谁,嘴上厉道:
“皇上寝宫不允任何人叨扰,来者请速速退下!”
皇上苍老的声音却从殿内传来:
“无妨。李连,是朕召见的他,让他进来。”
“是,陛下,”李连应着,让出道路。他见此蓝衣人脸带疑虑,似乎竟是对深夜被皇帝秘密召于此地有些惊异与防备,心中虽说不解,嘴上恭敬道,“这位大人请进。方才老奴有所得罪,还请见谅。”
对方应了句“无碍”便推门进去了。
然而听了对方那极有特色的声音,才猛然想起对方是谁的李连公公,却在意识到对方身份的这一刻,呆若木鸡。
此人,是那位主子的人!
莫非皇上……
他喃喃自语:
这宫内,怕是不太平了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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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通的人们可不管皇宫内是怎样的暗流汹涌,他们只管自己如何闹腾着过完今天的节日。
今日,就是大齐每年的最后一个传统节日——中宵节。
对于普通的大老百姓来说,中宵节的重要性,仅次于迎来新年的春节。
若要用一个词来形容这个节日,那就是“闹腾”。
天蒙蒙亮之时就陆陆续续有人家开始放起鞭炮;街边店铺纷纷打出“今日七折”的告示,就连齐都最大的青楼风月阁,也破天荒降了日场演出的票价;街道两旁摆着的摊点数量增加了五成,老板们从早到晚卖力地吆喝着……
简直就像是给重见光明的公主大人献上的一场盛大庆典。
和因为想通了某些事情而心事重重的沈乔欢不同,一大早被鞭炮声吵醒,发现自个儿眼睛也好了腿也不疼了的公主大人,喜悦的心情几乎是溢于言表。
一向不喜形于色的公主溢于言表的喜悦会是什么样子?
请看——
两人准备出门。因为之前拜托小二哥随便买的衣服,而直男的审美实在惨不忍睹。于是两人一致决定,先去楼下的锦绣坊买两身好看的衣服再去集市。
个高腿长又丰满的言歆从来不存在挑衣服的麻烦,穿戴齐整犹如贵族一般的她瞧见一旁的沈乔欢还在自我纠结,索性坐在一边要了壶茶,勾起嘴角,看着沈姑娘一人上演的换衣秀。
沈乔欢此人本来对着装不甚在意,但一看旁边美如谪仙一般的言歆,想到自己可是要和此仙人站在一起的女人,总不能被比下去太多,于是不厌其烦精挑细选,在进进出出试衣屏风试了不下二十套衣服后,终于从中选出了四套看起来还算不错的。
身为女人,她很想把四套衣服全都买回去。可是她偷偷瞧一眼自己的荷包……
这两日开销甚大,此刻囊中羞涩的她,荷包里边的银子将将只够买一件。
无论选择哪一个,都是会心痛的好吗!
沈乔欢无法做出此等艰难的抉择,于是她跑去征求言歆的意见。
“你说,这四件里头,我穿哪件比较好看呢?”
言歆呷了口茶,淡笑道:
“都好看。”
咦,言歆今日的心情似乎不错啊。正常的她不应该抓住机会狠狠地对自己的身材缺陷吐槽一番吗?这种简洁的夸奖虽然让沈乔欢很受用,但是……
说了跟没说一样啊!
她要是有钱都买了,干嘛来问言歆哪一件好看嘛!
却见言歆淡笑依旧,转头朝向锦绣坊满脸堆笑的老板,轻声道:
“把这四套衣服,不,把这位姑娘方才试过的所有衣服,都给我包起来。”
“……”
沈乔欢的心此刻被这动人的情话击中,感动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收回刚才的想法。言歆今日的心情并不是不错,而应该是好到爆表。
而公主这二十多年难得一见的好心情还在持续——
“小乔,你过来看看这个。”
沈乔欢正想着心事,冷不防被言歆叫住,回头一看,言歆正停在一个套圈的摊子前对她招手。
沈乔欢:“……”这种她十几年前就玩到不爱玩的把戏公主大人也有兴趣?
当然她是不敢把内心的吐槽说出来的。
沈乔欢走近,发现言歆在一旁观看别人扔着竹圈看得聚精会神。见沈乔欢靠近,她才转头道:
“我看这竹圈有蹊跷。掷出之后即便套中物事也会弹起,想要套中绝非易事。”
说着又指着最远处放着的某本书籍道:“那书是孤本,我求了许久未曾求着,委实想据为己有,所以才把小乔喊来试试。”
沈乔欢早已习惯言歆这有求于人也依旧骄傲的口吻,并没在意。她凑近一看,这个简单嘛!套竹圈,需要用到的是巧力,还得找准角度,将竹圈的弹跳也算进去。沈乔欢一拍胸脯“交给我了”,接过竹圈凝神瞄了一会儿斜斜扔出,那竹圈服服帖帖地恰巧盖在那本书的面上。
痛失爱书,摊主面色惨白,仍强作笑颜:
“这位姑娘好准度,我珍藏多年的这孤本书,便归你了。”
拿到了书,言歆似乎想自己试试看。她站在投掷线前,转头看向沈乔欢,神采奕奕地问道:
“小乔想要什么?看我套给你。”
你行吗?沈乔欢暗自为她捏了把汗,特意指了个离她最近个头最厚实的硬质花盆:
“这个吧。”
结果言歆手起圈落,带上内力的竹圈在击中花盆的同时,那花盆也从中央碎成了渣渣。竹圈在击中花盆后速度仍不减,像个圈型导弹一般在地上横冲直撞,将所有瓷制品全都打成了碎片。
这就是名副其实的所谓“砸场子”。
全场寂静。
沈乔欢无力扶额——果然是天生神力的公主大人啊。
摊主大惊失色:“这位姑娘,你你你……”
言歆面无表情,扔下一片金叶子后拉着沈乔欢离开:“轻轻一碰就碎,这套圈也忒没意思。小乔,我们去看看别的。”
两世加起来活了快四十年,沈乔欢头一次碰到这种一起逛街,可以从头到尾砸场子一直砸完一整条街的人;或者说,是“买”完一条街的人:
想吃糖葫芦?买买买。
想要糖人儿?买买买。
想看演出?包场子。
看看那个斗蛐蛐儿。什么?手劲过大,蛐蛐儿不小心被她玩死了?没关系,扔下银子赔了便是,她们继续奔往下一个战场。
……
及至傍晚,整条街的摊子已经撤走了大半。沈乔欢被身边这个依旧兴致盎然的公主大人拉着穿梭在仅剩的摊点之间,内心半是惊悚半是顿悟:
难怪言歆从小就是个宅女不喜欢出来玩儿啊!整个就是一砸场子女王啊!杀伤力这么大要是从小就放出来那还得了!这大过节的把摊子都给整没了,叫出来寻热闹的平凡老百姓们还怎么好好地逛街啊!
明明闯祸了却依旧强装镇定毫不妥协还这么任性,为什么反而让她觉得有点萌呢?
回头看看空无一人有些萧瑟的街道,沈乔欢拉起身边人的手,看向她道:
“歆儿,我们去清安河边。”
这里的时空和现代有许多的不同之处。其中一处最大的不同,便是这里的莲花,仅仅盛开在冬季,且十分耐寒。
千百年来流传着这样一则神话:千年前,清安河里住着一个河神,凶神恶煞无恶不作。每年的十一月十六,住在河边的人们都要将两名童男童女置于小小莲花舟中漂流下河,以供他食用,否则他就会操控河水蓄力积流,淹死所有靠河居住的村民。这么过了几年后,终于有一个聪明的书生提议,在舟上装满火种,待到小舟漂至河神旁边,点燃火种扔向河神将他烧死。此后世间再无河神,但是舟上那个勇敢的书生却再也没有回来。所以为了祭奠他,在每年的十一月十六这一天,人们都会自发的在清安河边点上一盏莲叶制成的莲灯,顺着河流漂下去。
但是流传至今,还记得在这一天要放莲灯的人,已经不多了。
自她们二人所在之处走到清安河边需要一段时间。二人执手沿街缓缓而行,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沈乔欢不知怎的想起某个好久没有见到的人:
“说起来,似乎许久没有见到过何全公公了。”
“怎会突然想起他?”言歆有些意外,想起此人曾经的言行不由皱起了眉头:“何全犯了错,被我派去边城封地处理积下的事务。若我记得不错,他这两天便可回城。”
沈乔欢好奇道:“我看何全对你一直忠心耿耿,不像是会犯什么大错的人。他做了什么?我怎么不知道?”
言歆瞥她一眼,凉凉道:“何全觉得你在妨碍我,几个月前,他跑来问我,能不能除掉你。”
“啊?”沈乔欢吓了一大跳,愤愤道,“可恶的何全公公,枉我还想起他,居然想害死我。”
“他对我一向忠心,没有我的命令不会擅自行动,”言歆摇摇头,示意沈乔欢不用过于担心,“他的性子太过谨慎,每个我身边来历不明之人,他都会暗自揣测此人会否对我不利。”
沈乔欢滞了片刻,突然轻声道:
“……若是,我真的会妨碍到你呢?”
声音小如蚊蚋,言歆并未听清,蹙眉问了遍:
“什么?”
“没什么,”沈乔欢摇摇头,握紧言歆,眨了眨眼睛,“你不是问我,为什么突然想起何全吗?你往左后方看,那有棵樟树。何全公公监视我的时候,最喜欢藏在樟树的树枝上了。”
言歆随之望去,身后一棵樟树高大地立着。似有轻风拂过,高处的树叶在轻轻地颤着。
言歆挑了挑眉,收回目光。
再转头,清安河已近在眼前。
河岸上有卖莲灯的老人,头发已经花白。他的生意似乎有些不景气,正懒懒坐在河岸边抽着旱烟。眼见两位美貌姑娘朝他走来,忙扔了烟斗迎上来:“姑娘们可是来放莲灯?”
言歆颔首:“正是。”
环视周围,只在较远处看得稀稀拉拉两三人也点着莲灯正要下河;这一片的河面上,却是黯淡无光。
老人递给二人两盏小小的莲灯,看着二人手中的银两摇摇头拒绝了,苍老的声音中有着说不出的心酸:
“如今改朝换代数百年,人们只道中宵节要放鞭炮吃饺子庆祝,年年来放莲灯的人儿是越来越少。二位姑娘心中还记得我家先祖,我已是感激不尽。”
原来那传说,却是真有其事。眼前这个每年来此义务发放莲灯的老人,竟是那书生的后代。
老人道:“我这莲灯兼有还愿之能。只要放灯之人诚心向善,所许之愿大多都可成真。请两位姑娘,先随我下来此处。”
两人跟着下到了河边,放灯之处只容一人站立。两人对视一眼,沈乔欢看着对方眼中闪着点点兴奋的神采,便道:“你先来吧。”
言歆手捧莲灯,用火石轻轻擦亮灯芯。绿色的莲叶被折叠成很精致的四方小包,只有中间留了个铜钱眼大小的孔以便灯芯燃烧。
沈乔欢在不远处静静看着言歆。微弱的火光照着言歆好似正在虔诚许愿的脸,使她的面容看起来,有那么一丝不真切。
与此同时,沈乔欢又听到了那熟悉的,飞禽翅膀扑棱的声音。
那仿佛来自地狱的白色信鸽,再一次准确无误地找到了她。
这回交给她的却不是信。
而是赵雅的发带。
发带上写有两个字——
速归。
沈乔欢神色复杂,握着发带的手渐渐收紧。她抬眼看向背对着她的言歆,犹豫着想要说点什么。对方并没有回头,却恰好抢在她之前开口,极缓极缓地说道:
“沈小乔。你若是要走,请不要让我发现。”
言歆的背挺得很直。
即便放弃,她的骄傲也一如往昔。
沈乔欢一时无言。良久,只轻轻道:
“我给你留了封信,在客栈卧房的桌上,你务必要看一看。”
言歆依旧没有回头,但是沈乔欢知道她听见了。
“那么……保重。”
身后似有微风拂来。
言歆却清楚,那是沈乔欢离开的声音。
身后的樟树被风有些摇晃,树叶开始沙沙作响。
树中忽然飞下一人,仅仅三两步,悄无声息便轻盈拜倒在她身后。
她缓缓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已恢复平常清明:
“何全,先回客栈,再随我一同回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