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明是黄福源的私人律师。
他今年三十二岁，在黄福源周围的圈子里，算非常年轻的后生。李家明是名牌政法大学毕业的高材生，听说刚毕业那几年试图留在大城市的事务所里，不过僧多粥少，每天繁杂事务众多，薪酬仅仅只够自己开支。后来因为父亲的门路搭上了黄福源这条船，做起了黄福源的私人律师，尝到了甜头后一发不可收拾，再不提回事务所的话。
显然黄福源给他开出的酬劳不错，李家明在槐花镇这个地方，显出一种格格不入的优越感。他穿着合身的银灰色西装，褶皱烫的平整，鼻梁上架着一副细细的金丝眼镜，像电视里写字楼里的精英人士，彬彬有礼的请上门了解情况的警察在办公室坐下，给他们倒茶，目光里有一种超乎年纪的精明和敏感。
小韩没有和他拖沓，直接说明了来意。问李家明是否了解黄福源的病情，而黄福源在生前有没有跟他提起过遗产的分配问题。
“这个……”李家明沉吟了片刻，才不紧不慢地回答：“其实老板在三个月前来找过我，提过这回事。不过，他没有说自己的病情，我不知道他当时已经肝癌晚期。以为他是突然想起这件事，随便问问，只是……”他看向小韩，道：“其实他当时的态度很严肃，好像是很认真的在考虑遗产分配的事情。”
“他当时的遗产，是怎么考虑分配的？”
“老板打算拿一半的遗产分给杨凡。”
这和杨凡的说法一样，小韩和萧奕二人对视一眼。李家明注意到他们的神色，笑了笑，道：“我当时也认为很不可思议，虽然杨凡也是老板的儿子，但老板就这么拿出一半……黄家其他人可能不会觉得是个好主意。”
黄福源的父母早就死了，和他有血缘关系的只有妻子和儿女。而把这么大一笔财产分割一半到杨凡的名下，对黄家其他人来说，太不“公平”。
“你怎么知道杨凡是黄福源的儿子？”萧奕问，“没有任何公开证明他们二人父子关系的证据。”
“老板偷偷做过亲子鉴定，”李家明解释了这个问题的答案，“就在两年前。检验的结果证明，杨凡和老板的确是真正的父子关系。就是因为这张检验结果，从两年前开始，老板才开始频繁地想缓和和杨凡之间的关系。”他耸了耸肩，“只是效果不乐观。”
“照你这么说，黄福源是出于补偿心理，才会想要把一半财产分给杨凡？”
“老板心里怎么想的，我不知道。”李家明笑了笑，“只是从我的角度来看，老板的行为有点难以了解。”
“黄福源遗产分配的愿望是否强烈？”萧奕问：“到他出事前，他的遗嘱进行到哪一步？已经拟好了？”
李家明看向萧奕，他渐渐意识到，萧奕一直在发问，看上去这个声音清冷的年轻人才是这三个人中的头儿。虽然萧奕没有穿制服，但气势却让人难以忽略，这让李家明想到自己大学时候功成名就回学校开讲座的师兄，让他在槐花镇建立起来的自信荡然无存，下意识的感到紧张起来。
他就微微蜷起小手指，思索了一下才回答，“基本上已经拟好了。”
“现在在你这里？”
李家明起身，走到书桌前，从抽屉底下抽出一个文件袋，又从文件袋里抽出一份递给萧奕：“复印稿。”
康小立和小韩忙凑近看，果然，从这份遗嘱上来看，黄福源的偏心非常明显。
萧奕拿着那份遗嘱，继续发问：“黄福源死前几天，有没有联系过你？”
“没有。”
“那其他人有没有联系过你？和这份遗嘱相关的人。”
“杨凡吗？没有。”李家明回答的很快，“我和杨凡没有交情，可能老板也不会把这份遗嘱透露给他。而且他这个人不太懂法律，就算知道了遗嘱，也不会想到来找我。”
“不是杨凡。”
李家明诧异的看向他。
“是黄旭。”萧奕道。
小韩还有些意外，康小立却是一副“早就想到了”的表情。
黄旭是黄福源的儿子，比起“流落民间”的杨凡来说，黄旭的地位看起来更名正言顺一些。这份遗嘱的直接相关人，除了杨凡就是黄家人。而在黄家人中，黄旭的相关利益更为紧密。黄福源一直重男轻女，就算没有杨凡分走的一半，黄家姐妹和魏春丽也分不了多少，大部分还是留给黄旭的。
而杨凡就这么夺走了本该属于黄旭的东西，可以说，在这份遗嘱里，利益损害最大的，是黄旭。
“黄旭知道这份遗嘱吗？”李家明还没有回答，萧奕已经再一次发问。
面对这个年纪比他还小的，不知道是什么身份的警察，李家明下意识的回答：“知道。”
萧奕：“什么时候知道的？”
“不久，一周前。”
“他为什么会知道这份遗嘱？你说的？”
“不。”李家明飞快否认了，他道：“我不知道老板这段时间在做什么，可能他的行为太明显了一点。黄旭好像知道一点内情，他来找我问遗嘱的事是不是真的。”
“你就告诉了他？你违反职业道德了，李先生。”
李家明拿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仍旧没有平复心中的不安，他道：“不是的，黄旭来套我的话……那天我喝醉了，可能说了不该说的东西……”
小韩紧紧盯着李家明，萧奕的提问，令他意识到了萧奕的态度。现在案子的嫌疑人多了一个，除了杨凡以外，又出现了一个黄旭。
不管李家明说自己喝醉了的事是不是真的，但有一点大概可以确定，黄旭是知道了黄福源的这个遗嘱。身为儿子的他，在得知父亲把一半财产分给另一个私生子的时候，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会怨恨吗？还是会不甘心？但在派出所里见到的黄旭，没有这些憎恨阴郁的情绪，好像完全沉浸在失去父亲的悲伤中去了。不过对杨凡的仇恨还是一如既往，在一开始，别人会以为这是因为黄旭认为杨凡是凶手，宣泄心中情绪。但或许换一种说法，黄旭一见到杨凡就要冲上去大人，可能是因为得知杨凡侵占了另一半父爱，出于妒忌？
“据我们了解的情况，黄旭和杨凡的关系紧张。黄旭在知道黄福源的遗嘱后，对杨凡是什么想法，你知道吗？”萧奕紧紧盯着李家明的眼睛。
李家明别开目光，顿了一会儿道：“黄旭肯定不希望杨凡回到黄家，杨凡毕竟和他不是真正兄弟。以前还和杨凡打过架，去年老板想让杨凡回黄家，和黄旭提起过，黄旭当时发了很大的脾气，后来老板就不提了。我也以为老板打消了这个念头，没想到老板会突然想要立遗嘱。”
“以你对黄旭的了解，当黄旭知道了这份遗嘱后，会不会因为财产分配原因，杀害黄福源？”
萧奕的这个问题实在很尖锐，几乎立刻让办公室的气氛凝滞起来。李家明脸上的笑容也挂不住了，有点生硬地回答：“这个……我不知道，抱歉。”
萧奕看了他一会儿，点头道：“好吧。”
从李家明办公室里出来，大门在身后关闭的一刻，康小立凑近萧奕，问道：“老大，这个律师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暂时没什么问题，”萧奕凝眸，“但是他说谎了。”
“哪个部分？”
“他说黄旭套话从他嘴里知道遗嘱，我看，是他自己主动告诉黄旭的。”
小韩愣了一下：“怎么这么说？”
“黄福源突然提起立遗嘱，就算李家明不知道黄福源的病情，应该猜的出来。黄福源死后，李家明的老板换人，最有可能换成黄旭。新老板，卖个消息得人情，看起来是最好的做法。李家明和杨凡没什么交情，讨好杨凡没用，我想不出有别的理由，李家明不尽快给自己找到一条新路。”
“他故意把消息透给黄旭？”小韩问。
“他可能只是希望黄旭阻止黄福源的行为，但黄旭具体用什么办法，他并不清楚。”
小韩听着听着，渐渐明白过来，看向萧奕，目光里还带了一点难以置信，“你怀疑……”
“黄旭的作案动机比杨凡少不了多少。”
“但是……”小韩憋了很久才憋出一句话，“他们父子的关系，一向很好啊！”
“就是这样的父子关系，才是最好的掩护。”康小立插嘴道，“而且看起来越是坚固的关系，在利益面前，就越容易被打破。再说了，一个这么多年情人不断的父亲，在儿子心中的形象可能高大不到哪里去。如果是我——”
萧奕盯着他。
康小立清咳两声，“我当然不会一怒之下杀人犯法，但是，肯定会对父亲心生怨恨。”
“这就是不合理的地方，”萧奕声音清淡，“黄旭对黄福源的死，只有悲恸伤害，不要说怨恨，连一点复杂都没有。”
而人的感情都是复杂的，戏做得太过了，也就痕迹太深。
“走吧。”萧奕道：“去见见黄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