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春风吹拂下的怀远县城,草长莺飞,杂花生树,生机盎然。
城北一处深宅大院的书斋中,传出小女孩儿清脆稚嫩的读书声,“……驱除胡虏,恢复中华,立纲陈纪,救济斯民……”
听声音她年纪还很小,大概只有五六岁的样子,可她读的居然是。
是前年十月,义军首领吴王决意讨伐北元胡虏之时昭告天下的檄文,气势磅礴,酣畅淋漓,读来令人热血沸腾。这道檄文发布之后,吴王即拜名将张光为征虏大将军、勇将常横为征虏副大将军,率领十万精兵,挥师北上。北伐大军一路高歌猛进,势如破竹,第二年便攻占了北元都城大都,北元皇帝带着后妃、太子,仓惶逃走。同年,吴王在金陵称帝,年号宏初。自此,占领中国将近百年的北狄胡人被逐出塞外,中原大地重新回归汉人的统治,气象一新。
“……予恐中土久污膻腥,生民扰扰,故率群雄奋力廓清,志在逐胡虏,除暴-乱,使民皆得其所,雪中国之耻……”
小女孩儿读至此处,声音清越,颇有几分慷慨激昂之意。
讲台上的先生,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
这间书斋布置得简洁而又清雅,除了两名垂手侍立的小丫头之外,只有一位先生,一名学生。先生是位年约二十岁的女子,一身青衣,不施脂粉,朴素无华。学生是位五六岁的小姑娘,白皙晶莹,粉雕玉琢,看上去很是可爱。
这么可爱的小女孩儿,读起来却是意气风发,神情激昂,气吞山河。
稚嫩美丽的外表下,埋藏的究竟是怎样一颗心灵呢?
真是耐人寻味。
“……如蒙古、色目,虽非华夏族类,然同生天地之间,有能知礼义,愿为臣民者,与中夏之人抚养无异。故兹告谕,想宜知悉。”
书声琅琅,小女孩儿读完了全文。
“读的很好。”先生夸奖着她,微笑问道:“你知不知道,为什么你小小年纪,字还认不了多少,先生便要你读这呢?”
小女孩儿神情认真,“咱们是中国之民啊。”
她刚刚读过的檄文中有“使我中国之民,死者肝脑涂地,生者骨肉不相保”之语,这句话,她印象很深刻。
先生面色欣慰,“我中华大好河山,曾经悉数沦陷于胡人铁蹄之下。不过,不管胡人如何傲慢嚣张,不可一世,最后还是被奉天命北伐的英雄们逐出中原,赶到了漠北。”
“我知道!”小女孩儿眼睛亮晶晶,大声说道:“我爹爹便是北伐的大将军!”
先生笑着点头,“对极,常大将军正是万民敬仰的英雄!”
小女孩儿原本就坐得很端正,先生这么一说,她身姿越发笔挺。
先生继续讲着课,声音柔和而清晰,“‘胡虏无百年之运’,诚哉斯言。自宋祥兴二年,陆忠烈公背着少帝在崖山跳海身亡,直到去年北伐大军攻下大都,元帝仓惶出逃,胡人以北夷入主中国,不足百年。”
小女孩儿认认真真的听着,神情专注。
阳光照在她雪白粉嫩的小脸蛋上,显得格外可爱。
“光润无瑕啊。”先生忍不住微笑夸奖。
小女孩儿谦虚的请教,“这个词很好听,是夸人的,对不对?怎么写呀?”
先生笑了笑,提起笔写下“光润无瑕”四个字,细细告诉她,“这是光亮润泽、没有瑕疵的意思。”之后,又写下“白玉无瑕”四个字,“白玉无瑕,意思是洁白的美玉上没有一点小小的斑痕,十全十美,无可挑剔。”
小女孩儿眼珠转了转,若有所思。
“在想什么?”陆先生笑着问道。
“陆姐姐,我喜欢这两个词。”她伸手指指墨迹未干的八个字,“听着好听,看着顺眼,意思也好。”
先生莞尔。
“先生便是先生,娇娇,谁许你没大没小叫姐姐的?”一名四十多岁的中年妇人笑着走了进来。
这中年妇人五官端正,穿戴得非常华贵,身后跟着十几名侍女、婆子,个个形容恭谨。
先生和小女孩儿听到这说笑声,同时转过头去。看到中年妇人,先生站起身客气的寒暄,“夫人安好。”小女孩儿则是跳下椅子,机灵的跑了过去,“娘,您来了!”
“慢着点儿。”中年妇人见她跑的急,未免嗔怪。
小女孩儿跑到中年妇人身边,仰起小脸,“娘,娇娇背书了,还学了两个新词!”牵着中年妇人的手走到书桌旁,一一指给她看,“呶,背的是这些,新学了这些。”中年妇人慈爱的看着,眼中全是笑意,“我家娇娇真能干,学会了这么多!”
这小女孩儿乳名叫做娇娇,是征虏副大将军、开国公常横的女儿。中年妇人是她娘亲,也是常大将军的发妻,开国公夫人兰氏。开国公出身贫苦农民之家,力大过人,精于骑射,十几年来建下战功无数,被称为“无敌大将军”“天下奇男子”,因军功受封开国公。他的结发妻子是同村一起长大的姑娘兰月,兰夫人陪着他度过青年时代的艰苦岁月,先后生下长子常绍、幼女娇娇,因为她在战乱年代受过伤,身子受损,一直住在老家休养。她的长子常绍随大军出征塞外,和她一起住在老家的,只有娇娇。
娇娇的先生姓陆,出自江南旧家,学问很好。
兰夫人身后的侍女、婆子大都摒声敛气,垂手侍立,独有一个长脸婆子胆子大,陪笑奉承道:“娇姐儿到底是开国公府的三小姐,真真是个有灵气有造化的,寻常人家的姑娘,断断没有这份聪明伶俐。”
原本一脸慈爱的兰夫人脸色登时变了,冷冷看向这婆子,目光锐利如刀。陆先生也很是不快,微微蹙眉。
娇娇板起小脸。
长脸婆子唬了一跳,陪笑想要辩解什么,兰夫人厌恶的看了她一眼,冲着身边的侍女做了个手势。侍女会意,伸手牢牢抓住长脸婆子的肩,“夫人面前,也有你放肆的?”口中呵斥着,手下毫不容情,捂住她的嘴,反扭着她,带了下去。
长脸婆子想要喊冤,想要求情,想要反抗,可惜这侍女功夫既好,下手又狠,根本没给她机会。
长脸婆子被带走之后,娇娇还是板着个小脸。兰夫人心疼的拉过她,又是拍又是哄,不知道怎么怜惜她才好。娇娇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这倔脾气的孩子。”陆先生看在眼里,一阵阵心疼。
娇娇,你是兰夫人唯一的亲生女儿,掌上明珠,心肝宝贝,你一定不懂,为什么你明明是兰夫人的独女,却是开国公府的三小姐。
不管脾气再怎么倔,娇娇到底只是个孩子。兰夫人柔声软语的哄了她半天,又答应让宅子里的几个半大孩子陪她玩耍,娇娇脸色渐渐变的好了。兰夫人见状,忙吩咐侍女,“把阿牛他们全叫来。”侍女脆生生的答应了,出去,没多大会儿便带回来七八个跟娇娇年纪差不多的小男孩儿、小女孩儿。娇娇跑到院子里,跟他们嬉笑打闹起来。
“孩子就是孩子。小人儿家,没心事。”兰夫人和陆先生看到这情形,暗暗松了口气。
“请陆姑娘陪我到阁上坐坐,喝杯茶。”兰夫人笑着邀请。
这书斋名为观澜阁,是一处三层高的阁楼,周围景色很美。坐在阁上赏景、品茗,是难得的享受。
陆先生当然答应了,“是,夫人。”
侍女早摆好了茶点,两人到了楼上,凭窗品茗,很是悠闲。兰夫人把玩着手中天青色的细瓷茶盏,望着院中撒欢儿嬉闹的孩子们,蓦然问道:“上个月我本来打算带娇娇启程赴京,不巧你身子不大爽快,不能远行,便没能走成。陆姑娘,你是真的病了呢,还是存心拖着我,不许我进京?”
兰夫人转过头看着陆先生,眼神凌厉,咄咄逼人。
陆先生很是爽快的承认,“我确是存心的。”
“哦?”兰夫人挑眉逼问,“为何?”
陆先生向窗外看了看,轻轻叹了口气,“为了娇娇啊。夫人,我的性命是娇娇救的,娇娇待我一片赤诚,我自然一心一意为她着想。”
北元末年吏治*,天下大乱,民不聊生,陆先生跟着家人逃难离开家乡,路上亲人相继倒下,她差点落入乱匪手中。那一年娇娇只有两三岁,她舅舅兰将军骑马抱着她正巧路过,娇娇气的小脸通红,指着快要被乱匪抢走、形容狼狈的陆先生大叫,“舅舅,舅舅!”兰将军也不知她是叫舅舅,还是让自己救那蓬头散发的女子,哈哈大笑,“行,听娇娇的,舅舅救她!”
兰将军从乱匪手里救下陆先生后,交给兰夫人,领兵打仗去了。兰夫人冷眼看了陆先生一段时日,见她言行举止端庄矜持,不是轻狂女子,又识文断字的,便请她做了娇娇的先生-----乱世之中,女先生并不易请。好容易遇着了,不可错过。
为我家娇娇着想,故此不许我进京城么?这是从何说起!
兰夫人连连冷笑,“你给我把话说清楚!”
你到底是个什么意思,说明白了!
陆先生温和看着她,语气诚恳,“夫人,开国公是您夫婿,大公子是您亲子,兰将军是您嫡亲弟弟,这三人可算得上您和娇娇在这世上最亲最亲的人了。可是,开国公、大公子、兰将军常年征战在外,并不在京城……”
陆先生话音还没落,兰夫人忽然站了起来,柳眉倒竖,杏眼圆睁。
陆先生随着兰夫人的目光看过去,暗暗心惊:数十名身形彪悍的黑衣人雄纠纠气昂昂的走到院中,这些人一定是久经沙场的勇士,全身上下都带着杀气,令人望而生畏。
为首的男子体貌奇伟,身高臂长,慷慨豪迈,看上去非常之霸道。
这群人进来之后,孩子们都吓的不玩了,怯怯的向后退去。
只有娇娇一个人站在原地不动。
那霸道男子不怀好意的笑着,一步一步逼近娇娇。
“娇娇!”陆先生魂飞魄散,哽咽了一声,跌跌撞撞想往楼下跑,去救娇娇。
“哈哈哈-----”外面响起男子放肆的大笑声。
陆先生不由自主的回头,只见那为首的男子俯身抱起娇娇,大笑着,把娇娇高高抛向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