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临近初春。
其实冬天对于香港来说并无太大影响,靠近赤道,于是一切雪都毫无存在意义。跑马地的树依旧葱郁,富豪们终日过着闲逸的生活。
说来也是令人咂舌,陈敏娇到香港这么些时日,都还未见过维多利亚港。
维多利亚港之于香港,就如同长城之于北京。
是某种极具标志性的存在。
但陈敏娇确实没有机会和空闲去维多利亚港。
除了今天。
自杜风那日带走杜雨后,她和他也有几天没有见过了。突然在比赛的前一日的清晨见到这个男人,让陈敏娇有几分的惊讶。然而更让她惊讶的是,这个男人要带她出门。
所以现在他们在一辆车上,于后座。司机在驾驶座掌控着方向,而杜风负责规定目的地。
他问她:“紧张吗?”
陈敏娇摇头,她看向窗外,一切影像都在后退,而他们不知道在去往何方。
“走哪儿?”陈敏娇问。
杜风卖关子,“等会你就知。”
故弄玄虚。陈敏娇在心里想。
香港就这么大,又能走到哪里去呢?去哪儿都不会是她的家。陈敏娇对家没有眷恋,否则也不会到达这个世界后一次都没有思索过父母的状况。她冷情了,也太理智了。
她早年就从家里搬了出来,十天半个月不同家里联系都是常事。她永远在父母的面前扮演一个独立自主的乖小孩,久而久之他们也会忘记关心她。虽然这些对于陈敏娇而言意义不大。更何况,在她之下还有个小妹,小妹乖巧可爱,会哭会笑,常年陪在父母的身边。
她就算走了,小妹也会好好照顾他们的吧?所以陈敏娇一开始就放下心了。
就当她死了吧。
她可真是自私啊。因为爱不了别人,所以拒绝别人的爱。
可是不知道是不是穿越到这个世界,受到了原身体主人的影响,陈敏娇发觉她有些许改变了。她竟然会在这种时刻,有些怅惘起来,心尖有略微的难受,说不清道不明,是没有体验过的感受。
构成人的除了硬件设备还有记忆。在接受了“陈敏娇”的记忆和能正常感受到情绪的大脑以后,陈敏娇就像是机器人成为了人,变得有波动起来。世界之于她不再像是一场真实游戏,而是生活。
比如现在,维多利亚港的风拂面而来,让陈敏娇感受到宁静。
家不是房子,也可以不是亲人。
家对她而言,是温暖的巢穴。
陈敏娇想起了陈子豪,想到她病弱的那段时日里他的照顾。心里是有些许感谢了。不知道他现在如何。
那个世界的陈敏娇没有朋友,也没有爱人。只要她想,她可以凭借伪装得到很多朋友。伪装成一个正常人。但是后来她累了,她的精神世界丰富到不需要别人来填充。爱人也是。她完全理解不到爱,她对一个人有性的渴望,却没办法拥有真挚的爱。她的爱都是理智用程序设定好的。
那些看过她剧本的人都夸她逻辑缜密,夸她揣摩人性一流。
他们又哪里会知道,人性于她,不过是一宗案卷,一场游戏。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就是她为何如此洞察的原因。
现在在新的躯壳里,她已经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之前那样了。
“怎么样?”杜风问。
陈敏娇回神,她的眼前是漫无边际却在天的另一头被城市拦截住的维多利亚海。
天空,海洋,山川,荒漠。
自然总是能够引起人的无尽遐想和神思。陈敏娇停止自己大脑内的混乱,并且警告自己顺其自然。
不管看多少次,依旧觉得美的惊心动魄。
维多利亚海没有温软细腻的沙滩,也没有开阔蔚蓝一望无垠的海面。她就像是被囚禁的少女,围困于城市之间,却又滋养着城市,也孕育着世世代代的香港人民。
“很美。”陈敏娇任由海风吹起她的长发,她闭上眼感受。
上辈子她走过很多路,见过很多海。
那种踩在沙滩上,碎石硌出得疼痛仿佛才刚刚经历完。
陈敏娇深呼吸,张开眼睛。细长而卷的睫毛下,藏着晦暗而幽深的光芒,像是从山洞的那头显现。
看来不管过了多少年,无论何时,维多利亚海的两岸都代表了香港最繁荣光鲜的样子。
陈敏娇侧头问,又指了指对面:“那是九龙吗?”
杜风手里卡着烟,烟头正星火点点,“是啊。九龙和新界。”
他看向陈敏娇,“你来的地方。”
九龙和新界连接着内陆的深圳。陈敏娇是从陆上逃港而来。
“给我根。”陈敏娇说。
杜风有些惊讶地挑眉,却还是依言从衣兜里拿出烟盒,他手腕略抖动,平整的烟里有一根滑出半截来。
陈敏娇扫了一眼盒子,是红色的万宝路。
海归还真是喜欢国外的东西。她记得这时候,国内的双喜名声也还不错。
陈敏娇拈出那根烟,夹在指尖,又把它含在双唇之间。
她给了杜风一个眼神,杜风绅士地把火机凑过来,点燃。
于是又一撮星火出现。
陈敏娇很少抽烟,准确来说,她讨厌一切容易扰乱神经的存在。烟,酒,或者毒/品。但是现在对她来说,烟雾有着海对面都不可及的乡愁。
现在的九龙和新界还没有前世半个世纪后的繁杂的工业景象,没有那些来来往往的货车和大大小小的仓库。
新界还在农业与工业的转型期,九龙更是背负着“罪恶之城”的称号。远远望过去,不过是低矮的楼,灰暗的色调。但这里有着香港的明天。
“你喜欢香港吗?”杜风突如其来的问。
喜欢吗?
陈敏娇回望了一眼身后。
岸的这边是海岛区,是繁华的尖沙咀。有双层巴士开动的声音,有各种餐厅叫卖的声音。
这是赶着七十年代尾巴的香港。
“还行吧。”
杜风剑眉轻挑,“还行就是不怎么喜欢。”
华夏城市很多。
香港虽然现在还未回归,也算不得城市,但陈敏娇还是擅自在心中比较了一番。喜欢一个城市是什么感觉?陈敏娇没有体会过。她只知道,香港的确是现在最适合她的地方。在这个商业至上的地区,野心能够被原谅。
“我适合这。”陈敏娇说。
杜风摇了摇头,“是它适合你。”
也适合我。杜风在心里补充。
“到最高点,就能看到这片海的全貌。”杜风道,“明天只是一个开始。”
搞什么啊。陈敏娇瞥了眼杜风,带她出来就是为了讲这句话?杜生这个人又把她当作什么了呢?拿后世岛国那边传来的词汇形容的话,就是中二啊。她真想告诉他,到平顶山山顶就可以俯瞰香港。
“知道了。”
她当然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了。前世隐藏着在幕后的她,已经开始对荧幕跃跃欲试了呢。
“对了杜生。”陈敏娇扭头看杜风,“我可以回趟深水埗吗?”
“回去干嘛?”杜风瞧不起贫民区。香港有多少高楼大厦,就有多少的贫民区。
陈敏娇听出他语气的不屑,杜风瞧不起贫民区,她也不见多瞧得起他这样的行为。
“行还是不行?”陈敏娇问。
听出他语气的坚持,杜风妥协了。就算是给棋子出征前的礼物。“ok啦。我送你。”
陈敏娇摇了摇头,“我可以自己去。”
她想再坐一次双层巴士,想再跻身于人群中,再感受一次香港最真实的一面。要做就要做到最好。她不希望自己一脚踏进名利深渊后,忘记自己究竟来自何方。人最不能抵抗的就是诱惑,欲望也是。但她不能成为被欲望吞噬和牵引的走兽。
现在陈敏娇走在香港的街头。
她发现自己还没有认真地观察过这个城市,不知道街头的鱼蛋卖多少钱一串。
香港密密麻麻严丝合缝的建筑群远看就像是蚂蚁窝或者蜂巢,像是基因组和排列般的精致准确,但是毫无趣味。它没有江南地带建筑的多样美。然而这些方块似的基因格子里居住的人却是独来独往的生活,偶尔在互相之间勾连起善意或者利益。
这个年代香港的车流已经算多。鸣笛声不绝于耳。
陈敏娇走了很久,花了很长时间才到达她原来住处的楼下。
贩鱼的阿婆还没收摊,陈敏娇走近,同她打招呼。
“阿娇?”阿婆惊讶地从椅子上起来,走过来。
敏娇点头。
“这些时日你都去哪儿了?陈生也是,你们兄妹俩都没个踪影。”阿婆半担忧半抱怨。
陈敏娇皱眉:“大哥他不在?”
阿婆点头说:“是啊,好几天没见着。我去你们那屋送汤,也说是几日没回来。”
陈敏娇有了不好的猜测,陈子豪很可能还是去找张三开算账了。可是他又能算得清几分账呢?若是他不赌/博,她和他的生活都不会有波澜。现在倒好,二人彻底失散。不比她前世,还有手机可以方便联系。大哥大她和陈子豪现在都买不起,两个人也都没有固定的住所,信件无法往来。
所以现在,一失散,就是一辈子吗?
陈敏娇有些感叹。
大概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度过这个年代的人,才会留下那么多的遗憾,感情也才会更加真粹吧。
她和阿婆闲聊会,就离开。也没去楼上看看,那房间里就像杜风说的,都是些不值钱的,也没意义的。最有意义的她已经丢失了。现下只好远远地在心里道一声祝好。
祝她和他都好。
贪心点,万事胜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