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忘情万万没想到,躲了一晚上之后,还是没能躲过香火司的巡查。
等她突破到一半,心境稳定下来时一睁眼看见铁窗幽幽,一时间竟连气都不知道从哪儿生起了。
“这就是你找的安静妥帖的地方?”由于四肢还是不宜擅动,李忘情只能抬了抬眼皮看向障月。
障月半垂着眼帘,一边玩着她的头发一边轻轻点头。
“你放心升,这里不会有人打扰你的。”
碎玉境不比前面几个境界能短期突破,都是要经过三五日闭关,最后心无杂念的情况下才能突破的。
李忘情有想过在这国都内突破的危险,但她没想到会被直接干进香火司。
李忘情:“我刚才入定了半宿,你是做了什么才被连我一起拖进来的?不都到了白天了吗。”
“这不能怪我。”障月解释道,“我只是去问个路,他们说你和那位叫缇晓的人约过饭,就被抓进来了。”
李忘情:“……”
障月:“严格地说,是你连累了无辜的我。”
“哦,那算我对不住你。”
五心朝天地被扶坐起来后,李忘情审视了一下自身的修为,就好比一方不断塞满沙子的包袱,随时有可能被撑炸。
至于撑炸之后是蜕变得更强,还是会爆得七零八落,李忘情此时此刻心里没底。
她索性放缓了灵力流动,张口道:“你知不知道碎玉境要怎么……”
话说到一半,李忘情打住了话头,双手捂住脸上,盖住苦恼之色:“差点忘记了,你不是人,哪能知道这些修炼上的事。”
“你可以不用这么着急。”
“不,我得加紧变强一些,如果连缇晓那种境界都无力反抗的话,我……”
这一次障月出奇地没有反驳,乌沉沉的眸子盯了她一阵儿,伸开手臂从背后抱住她,把她的双手掰开来。
“做什么……”
李忘情诧异地看着他把手指扣在她掌心,贴合时一阵陌生的搏动让她脸上的焦虑逐渐转化为诧异。
“别再害怕了,他不在这里,夺不走你什么东西。”
喉咙微微一哽,李忘情漆黑的眼仁颤动了一下。
相扣的掌心里传来属于人的温意,这让她一直以来混沌不堪的记忆缓缓出现了一些裂痕。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障月在她的记忆里更像个石头做的人。
对于世间的善恶是非,他从不在乎,哪怕李忘情有感受到对方在纵容她……或许是因为还没有摸到他的底,尚在宽容的范畴之内罢了。
从什么时候起,障月隐藏在笑意下冷眼俯视人间的态度变了的呢?
“告诉我吧。”
李忘情感到喉咙有些莫名灼痛:“……你不是会读心吗?”
“有一半是猜的,我想听你说。”
一般这种话,都是升阶时心魔才会对修士说的,意在掘出道心的漏洞。
不过奇怪的是,李忘情并没有以往那种经脉肿胀、如坠幻境的痛苦,反而格外清醒。
“……如你所见,就像一个人永远摆脱不了生身父母一样,师尊于我,就是这样的存在。”
“得知自己有可能是四十四万八千剑之一时,我是认同的,哪怕我有着人的躯壳。”
“师尊不允许我和任何人交游过深,一旦他认为我‘脏了’,那个人就会从我的记忆里消失。”
“对那些俩俩相忘的过往,师尊的不杀之恩,是我继续装聋作哑的缘由。”
“我想过反抗,但我怕有一天,师姐也消失了。”
一段话说的语无伦次,李忘情也不想这么狼狈的剖露心事,越
说声音越压抑。
“……我怕你也消失了。”
——所以那个时候你说“不会消失”的时候,我几乎是怀着怨恨落下那一剑的。
李忘情说完就闭上嘴,等着听障月的嘲笑。
“老婆饼。”
“嗯。”
“你喜欢看星星吗?”
他突然没头没脑地来了这一句,让李忘情着实愣了好一阵。
障月继续说道:“如果你不想杀了他,那就去很远的地方……你知道星河上面是什么吗?”
“是……”李忘情记忆深处的某块枯死的荒地动了一下,下意识地说道,“远超于死壤的无尽荒芜,亿万年无人回声的独行。”
这句不知道从哪儿听到的话说出口的时候,李忘情莫名感到了一丝悲凉。
但障月却是轻轻摇了摇头:“告诉你这句话的人走得还不够远,天上的星星或许需要亿万年的行程,但绝不是无人回声的独行。”
随着他这句话落下,窗边一缕薄淡的星光洒落进来,李忘情怔怔地看着窗外,耳边是如同讲述童谣般低语。
“那里没有友善的仙人,大多是些贪婪的游荡神明,随时会入侵每一个被他们盯上的文明。”
“每一颗星辰都会熄灭,但文明是不屈的。”
“并不是每一个文明都有你们这样与天同寿的幸运,他们从火种中崛起,从被野兽追逐,到一步一步攀登到众生的顶点,直至以凡人之躯驾驭战船行于星河。”
“你们并不是孤寂。”
“反抗之外,你还能诀别于过去,我会带你前往星空。”
他的言语并不易懂,可李忘情却感觉自己积蓄的愁绪找到了一个出口,决堤般泄洪之后,眼前的灿烂的星光照进了心海深处。
原来天地如斯浩大。
灵力欣喜地冲破那层薄纱,钻进了她的四肢百骸。
这时候,一个清越的声音从隔壁的牢房里传出来。
“砺剑千万法,弹铗破青苍,忘忧斩邪佞,醍醐战四方……”
这是行云宗心法要决。
短暂的惊讶过后,李忘情回神看向身后隔壁的窗户:“缇晓前辈?您不是——”
“你的修为正在突破,别分心,我为你护法引导。”缇晓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无奈,“真是年轻人,哪有突破境界的时候还在打情骂俏。”
李忘情的脸“腾”地红了,刚想对死狍子说一句“你看看人家”云云,肩膀上就是一沉。
障月又把胳膊一伸从后面将李忘情贴得死紧。
“她护她的,我护我的。”
……
两天前。
“可有寻到二太子的踪迹?!”
“没有,倒是有几个苏息狱海的余孽……”
“撕都撕破脸了,鬼知道这些剩下的死藤还会不会以他们为食重新长出来,见一个杀一个!”
修士们驾驭着灵光从天空划过,在他们离开不久,落在最后的一个修士忽然身形一滞,只见他落在地上的影子被卷住,瞬间拖进了下面枯萎的死藤里。
不多时,这名修士踉踉跄跄地从死藤堆里爬出来,抬起一张没有五官的脸。
“我要……做什么?”
如果他站在平地上,就能很轻易地观察出他的异常——他的影子和身形并不相符,或者说,简直就是一串怪物。
一个个垂着头的人影如同孔雀尾羽一样被拖曳在一个巨大怪影后面。
这就是之前在地穴里裹挟着简明言失踪的孽影。
“对,首先、首先要有一张脸……不能再用祂的了,用御龙京二太子的。”
他低下身子,手伸进脚底下,阴影如同沼泽一样吞
没了他小半个手臂,然后随着一声恶心的淤泥响动,随着阴影深处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怪笑声,影子后面的一个人形轮廓被无形的触肢抓着提了起来。
看轮廓这被捉起的正是简明言,但很快,孽影打算下杀手的动作被他背后一个更大的阴影斩断了。
“这是不法天平的异变分体,你想死别连累我,换一个。”
“你是……”
还未等孽影问出声,他的眼神迅速迷茫了下来,短暂的黏腻咀嚼声后,孽影脸上的五官被浓重的黑影覆盖,在他喉咙口裂开一张密布着牙齿的嘴,嘴的中心竟然还有一只眼球。
“我没死么……”那张嘴蠕动了一下,很快露出了一丝狞笑,“也是,这么久过去了,哪怕是被封锁在虚假的历史里,力量也已经大不如前了。”
祂自言自语里,孽影浑身战栗:“我……我感到我的天眼在崇敬你,不,您……您难道是我修炼的血屠禁术的源头?!”
“我明白了。”那张嘴一边发出怪笑一边对他说道,“看来是我从历史的间隙里逃出来之后,正好被你这个信众吸引,没想到真实的现世里,也有我的信众,你可以称呼我为‘血屠之影’,游荡神中血与孽的审判者。”
孽影的嘴唇动了动,终于有了些许清醒,他向寄生在他身上的血屠之影跪下来:
“没想到在山阳国能遇到能创造血屠禁术的神明,我……我一直以为那是太上侯的术法。”
血屠之影似乎冷笑了一声:“你们把‘道’叫做术法?未免太小觑我们了,确实,即便在高维意志里,你们中的至高者也相当可怕,拘禁了不少闯进来的游荡神,抄走了他们手里的规则之力,甚至还有天幕法庭的不法天平……”
或许是太久没说话,祂一张口就唠叨个不停。
“在被关在山阳国前,我记得你们本土里至少有三个高位半神,从力量上较量确实不是明智之举……更让我无法理解的是,不法天平在玩什么,祂怎么可能落到那个地步。”
“难道有其他议席出手了?”
“不、不不,祂应该还是来玩的,毕竟是个最喜欢玩弄末法文明的恶劣神明。”
短暂的言语里,孽影尝试理解,但很快便双耳出血,神魂摇晃。
察觉到寄居的身体开始崩溃,血屠之影适时停止了抱怨,
“真是太弱了……算了,既然踏上了我的‘道’,我姑且认可你作为我的信众,去吧,去打开山阳国的大门,让这段被一个蠢货阻止过的真实历史降临到现世。”
孽影拖着步子看向山阳国的方向,不断减退的理智里,他看了看自己作为人的双手,发出了一个生于洪炉界之人最后的疑问。
“你们到底是谁?又是来做什么的?”
一直喋喋不休的血屠之影安静了下来,祂嗤笑了一声,说道:
“你们这里有人在试图侵入神的权柄……他快成功了。而我们,正是为了夺取它而来……它藏在那四十四万八千口剑里,在完全成熟之前,第一个奴役它的存在,将登临神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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