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我脑海中经常构思一些奇特的情节,便是走到哪里,看到什么事物,着迷一样地打量猜想。比如迎面走来一个穿长衫的,我就想他的钱包放在哪里?过去个推车的,我就想他满脸的笑容,空空的马车,天又擦黑了,想必一车货都卖完了,那么,他一口袋铜钱,毛票,放在哪呢?
我妈看我有点魔障,经常睁着大眼睛出神,便提出让我上三年小学看看,要是家里条件好点,接着上高小。
为嘛我能上学了?
因为这一大段时间里,我爸爸凭借一张巧嘴和一个逆向思维的大脑,构思了很多奇妙的故事,吸引了不少听众,说书差不多有一半人给钱了,还有了固定的听众。
这样一来三天里有一个好天,就能挣回平日三天的钱,有两个好天,便能吃一点好的,他还能喝二两大直沽。正因为如此,我妈才考虑让我上学的。在此之前,她心里好愁苦的,已经想到要让我去学徒了。
那时候买卖家收徒最小要14岁,还得有人荐举,不然没人要。我10岁,学徒只有一个地方要,三条石。那里要童工,可是我妈知道,把孩子送到三条石,就是亲手推进鬼门关。
因为如此,我妈才让我上的小学,真是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儿。
足足上了三年小学,我14了,生的比我妈还高,比我爸爸胖两圈,一张圆脸黑黑的,其实我并不是很黑,总在外边玩晒黑的。一双大眼睛格外突出,不是牛眼那种突出,是圆的突出。我以前说过,我这样的圆眼是不好看的。
这三年我好幸福啊,爸爸天天喝点小酒,也有钱给妈妈买点像样的衣服,妈妈脸色也红润了,家里隔三差五能吃上白面,熬上小鱼,十天半月包一次羊肉饺子。街坊四邻都眼热的看着呢。
哪料好景不长,谁也没想到,我爸爸抽上了大烟,这玩意败家啊。由于他脑子好,善于隐藏及圆谎,等我妈妈从被蒙蔽的幸福中清醒过来时候,我爸爸已经欠下不少钱,而且行将就木,不抽口大烟,走路都费力了。
当年秋天,他血肉耗尽,一身骨头撑着一层皮,死在自己家的破炕上。
他死了,我们家人来人往热闹起来,除了四方高邻过来安慰安慰,更多的是要账的,个个神头鬼脸,手里拿着我爸爸亲笔签名的欠条,堵在家门口不走。
这样的场面,我妈妈没法给他买棺材。因为一口棺材能还2个人的账,你买了棺材,债主们唾沫星子也能把你压死。还有一点,家里所有的钱,只够买半个棺材。
我爸爸死后第三天,我妈求四邻帮忙,买一张新芦席,把他卷了,雇辆牛车拉到陈家沟子西头一片坟岗子停下。
亲戚朋友,几个书迷,挥锨动镐在一片空地上挖个深坑,有几个债主也跟着帮了点忙,算是仁至义尽,但是钱不能不还。
坑挖好了,人们把我爸爸的尸体放进去。没有寿衣,一件长衫还是必须给他穿的,因为他是说书的,说书的,当时都成为先生,是文化人。
嘴里让他含着一枚老钱,两个脚脖子上挂上个棒子面饽饽,给野狗准备的。这里的野狗吃死人吃疯了,不深埋当天夜里就能把尸体拖出来吃了,挂上饽饽也是解解心疼,那些野狗如果扒出尸体,肯定不会吃饽饽的。
当最后一铁锨土培在坟上,拍结实了,我和我妈放声大哭。
过了头七,我实在在家呆不住了,央求我妈出去挣钱。我妈摸着我的脑袋,眼泪成双成对往下掉,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知道她是不知道让我去干什么,更舍不得我去干苦大累的活,毕竟在她眼中,我还是个孩子。
我说:“妈,咱们陈家沟子现在热闹了,娘娘庙人也多了,还都是老城里的人,码头上活儿也多了,不少跟我一样大的孩子都在那帮衬,帮着推个车,打个短贴补家用,我现在正是出力长力的时候,也比他们不却胳膊不短腿儿,您不能让我闷在家里啊。”
我妈就是不说话,我又央求半天,最后她终于点头了,说:“儿啊,我只让你记住妈一句话,你答应,我就放心了。”
“您说!”我站在她老面前,直直地看着她。
“你千万不要入了锅伙,谁让你入也别入!怎么哄你劝你也别入!娘才放心。”
“好!”
从此,陈家沟子日益繁荣的码头边上,多了一张靠河吃饭的嘴。
码头上的活儿太多了,漕船,渔船,货船,还有客船,每日里往来不断,用人的地方多了去了,可是有一节,同一个码头,锅伙就好好几派,各有各的地盘,各有各的营生。
漕船是运粮食的,有专门的锅伙把持,别的船只也是一样,都有老大掌控,小锅伙们维持,苦大力们一天的血汗钱,得让锅伙收走一半。这样还得千恩万谢。
因为活儿太多了,一些半大孩子聚集在一处,专门等一些散活儿干,当然也有老弱病残的大人也在等活,摊上什么推车,拉纤儿的轻松活干干。
天气很冷了,入冬了,码头上更是繁忙,因为不知道哪天老天爷不开眼,河面就冻了,因此来往船只都赶在过年前,最好在西北风还没下来之前,把货物运完,免得天寒地冻遭罪。
这一日是个好天,上午我穿着一件黑棉袄,来到离码头挺远的地方,挤在一堆人里边,等着俏担儿。俏担儿,就是轻松活儿。
远远看见河那边来了一艘客船,我们既怀抱希望又做好失望的准备,因为无论是什么船,什么活,还都得听锅伙老大的招呼才能靠前,哪个敢私自靠前,那是离挨打不远了。
看来有又空欢喜一场,因为没有锅伙的人来找我们,只能作罢。
过了好一阵,船上的人们下光了,形形色色,东张西望,什么样的都有。却见最后走来的是一个女孩,十七八的模样,右手提个小皮箱,个子不像北方女孩这么高,留着跟肩膀齐的卷发。穿着一件能盖住膝盖的洋式红黑格子袄,毛绒绒的,看着就是新鲜玩意,我从没见过这样的衣服。不过那衣服不厚,看得出来,她有点冷的。
她后边跟着一个半老太婆,可能还是裹脚的,走路不稳。一身青布裤卦,手里拄着根竹杖,身后背个柳条筐,不知道里边装的什么,走在跳板上颤颤巍巍,晃晃悠悠,简直有点东倒西歪,那形象真比天桥卖艺的还勾人眼球。别看这样,她的心不是乱的,看来也用不上帮忙。
老太婆的夸张动作引得不少码头边上看热闹的人笑了,但是十有八九的目光,都盯在这个美貌的南方女孩脸上。
“嚯,来个盘儿亮的,还是南蛮子,看介两步走,一定很够味儿,哈哈哈。”身边一个胡子拉碴的老爷们说道,声音不大不小,足够让我们听见,却不能让锅伙们听见。
“去你娘亲的三步倒,看你那奏性,也就过过嘴瘾。”旁边立即有人揶揄骂他。
那个叫三步倒的人一脸不在乎,回敬那位:“我过嘴瘾也比你强啊,你你妈连嘴瘾都没过,对吗兄弟。”
他口不停顿,说最后四个字的时候把脑袋扭向我,问我。
我正看得出神,被他一喝,才回过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