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将步微暖两个送到城郊便不肯再往前走了,指着远处有微烟升起的位置说道:“就在那儿,你只要能把里面的人医好,我们就信你。”
步微暖看也不看他便径直走了出去,尹君休微微蹙眉看着那人嘴边恶意的笑,最终什么也没说,抬脚追了过去。
所谓的疫窝,不过是一个染疫严重者聚居的寺庙,步微暖站在门外看着那从台阶上一直延续到寺内的一具具尸体,不由震惊的说不出话来。
怪不得燕纲城并没有像当时的项凉城一般整个城都被死气笼罩,原来是因为他们早就把染疫不治的人抛弃了。
就像尹君休所说,染上这瘟疫若不及时医治,会从内里开始腐烂,就算是死了,腐坏也不会停止。
步微暖呆呆的看着离自己最近的那一具幼小的尸体,看着腐坏发黑的肉像是被锯条割过一样翻卷着朝两侧烂开,看着脓肉里隐约可见的森森白骨,本就难以抑制胃里的翻滚,再加上寒风突起,卷来一阵令人作呕的腥臭,更让她忍无可忍的捂住嘴微微弯了腰。
“云姑娘,”尹君休很适时的走过来站在她对面很近的地方,抬起手遮住她的眼,“不要看。”
沁人的青竹香气就像被春雨涤荡过的太阳,很快的驱散了步微暖心中的惶恐。
她深深的呼吸了几次,而后不忍的垂下了眸,道:“怎么可以这么残忍,明明都是手足同胞...”
“若非如此,燕纲城早就倾覆了。”
“你觉得这么做是对的?!”
“无所谓对错,只看如何做才能最大程度的阻止伤害。”
步微暖抬眼,透过指缝看了看他,尹君休的脸上的表情并没有什么精神,唇线抿的笔直,墨眸中有着步微暖不熟悉的正凛之色,然而仔细看,却又莫名觉得似曾相识,特别是月光撩过她颈上的日光石再将那薄薄的红光送进他眼中时,那般神采尤为眼熟。
她叹了口气,拿下尹君休的手,不再去看脚边的尸体,边往里走边说:“你说得对,是我太感性,与其在这里伤春悲秋,不如进去看看还有多少人能被救。”
寺里的厢房中,惨烈境况与外面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床上,地上,桌上,凳上,到处都是狰狞的猩红色,那些将腐而未腐,仍残存一口气的人行尸走肉般的在地上匍匐着,拉出一条条刺眼的血线。
步微暖看着眼前的惨状,估算了一下自己身上剩下的药,而后狠狠的皱起了眉:不够,完全不够!现在别说冰涟不知寻没寻到乌附草,就算是寻到了,沈卿澂也不一定能突破外面的北辰军进城来送药,该如何是好?
还不等她想出应对办法来,身后却突然传来一声倒地的闷响。
她转身,惊见尹君休面色惨白的仰面躺在地上,似乎是昏厥的时候磕到了台阶,脑后正有大片血迹在汩汩晕染。
“尹君休!”步微暖慌忙过去扶起他,而后在一众将死之人麻木的眼神里冲进厢房,将他放在床上开始止血包扎。
他的身子又开始发烫,刚刚褪下去的烧俨然反复的更厉害了。
从同自己一起遭遇雪崩坠崖到现在不过短短不到一个月,尹君休的身子几乎要被糟践瞎了。反反复复的受伤,还未痊愈,便再次受伤,一次次的因为自己置身险境,昏迷不醒,却仍旧执迷不悟的硬要跟着自己...
步微暖压着心中腾起的痛楚动作麻利的为他清理了伤口,打上绷带,然后便掏出药准备去熬,明显的,尹君休已经再一次染上了瘟疫,二次感染的症状要比第一次严重的多,更比第一次难受的多,她已经不想再让他受苦了。
刚站起来转身,便看到身后站着的一个拄着拐杖的男子,年纪并不大,但却因为染疫而虚弱的站不稳,必须要借助拐杖来依靠。
“你是谁?”男子问道,“看起来并没有感染,为什么会来这里。”
“本尊是来救你们的。”
“救我们?哈哈...”男子像听到笑话一般的笑了起来,“谁会来就我们这些已经被遗弃的人!”
步微暖蹙了蹙眉,不愿再与他多说:“你信或不信本尊来此的目的都只有一个,现在请你让开,这里有个病人需要本尊照顾。”
男子往床上扫去,看到尹君休的脸时又嘲道:“这又是谁?都已经这样了,哪里还救得回来?倒不如趁着还没有腐烂掉为乡亲们做点贡献!”
步微暖募得转身瞪向他:“你想做什么?!”
“当然是...”
男子话还没说完,被突然从外面跌跌撞撞跑进来的一个年轻人打了断:“大哥,大哥,青青她...她...”
男子脸色猛地一变,厉声问道:“她怎么了?!”
“她刚刚断气了!”
男子闻言,表情有短瞬的惊愕,而后变得阴鹜,深吸口气问道:“有没有腐烂?”
“还...还没有...”
“恩,那就抬去一号锅煮吧,照看着些,别浪费了。”
那年轻男子闻言震诧的瞪圆了眼睛看他,再开口声音都抖了起来:“可是,可是大哥,青青她是你的...”
男子眯起眼睛看着他:“那又怎么样?死了都一样!你想饿死吗?!”
“我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还不快去!”
年轻人连连点着头,一步三晃的跑了出去,步微暖则震骇的站在原地看着男子,半晌回过神来怒问道:“这就是你所谓的为乡亲们做贡献?!把尸体煮了当食物吗?!”
“不错!”
“简直是丧心病狂!”步微暖怒不可遏,两步逼近他继续诘问道,“方才那人口中的青青是谁?!”
男子呼吸猛地一深,而后眼神微烁道:“我没过门的妻子。”
“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吗?!没过门的妻子也要煮来吃?!”
“不然你告诉我该怎么办?!难道我们这些不幸染了瘟疫的人就活该被抛至深山野岭活活饿死?!”
步微暖闻言顿了顿,皱眉问道:“你什么意思。”
男子讥讽的笑了笑,嘲道:“看来这位姑娘还不知道,这里可是疫窝,是被燕纲城舍弃的存在,被送进这里来的人都是被判了死刑的,你觉得,谁会在意一个一定会死的人究竟是病死的还是饿死的?”
步微暖惊住,条件反射的看了眼床上高烧昏迷的尹君休。
“这寺庙里能吃的东西早就被吃光了,连树根都被刨出来煮了又煮,现在剩下的,就只有那些刚刚死去的尸体。”
“那为什么不回城?!”
“回去做什么?把这瘟疫传染给那些原本还有望活下去的亲人?”男子自嘲的冷笑了一声,“与其那样,还不如在这里自生自灭。”
“可吃了那些染了疫的...人,岂不是会死得更快?!”
“病死总比饿死来的好受。”
步微暖沉默片刻,再开口时已经没有了方才的强硬狠厉,她说:“三天,给我三天。”
“恩?”
“不要再吃...吃死者了,再等三天,若还解决不了眼下这种境况,本尊任你处置!”
男子愣了会儿,又是讥讽的一笑:“三天?就算给你三十天,你又能做些什么?更何况不吃死人的话,这三天里除了病死的,更要有一半饿死,这责任,你担得起?!”
“瘟疫本就传染的极快,再高温熏蒸,扩散的会更加飞速,你是想挨几天饿而保住城里的亲人,还是想自己死且拖着他们一起死?!”步微暖眸中寒光掠光,她已经决定了若是如此说罢这人还是冥顽不灵,就要以暴制暴。
谁料,男子顿了顿,竟然有些仓惶的喃喃道:“难道他在骗我?”
“什么?!”
“前些天有一个穿着赤褐色的男人过来跟我说,这些因为染了瘟疫而死的人,就算死了也不会停止腐烂,下葬后疫源仍会随风飘回城里去,还告诉我若想阻止疫情传播,唯一的办法就是将尸体蒸而食之...”
邵源!步微暖立刻想到了那张脸上令人作呕的假笑,旋即在心里狠狠的啐了一口:果然是个禽兽不如的狗东西,他身上哪里还有一点人性?!
“我身上还有些药,你先将重症患者集合起来,我去煎了药分给大家,至于食物...我回去想办法,切勿再对死者不敬。”
“你当真是来救我们的?”
“同样的话本尊不想再说第二遍,按我说的去做,迟一分钟便会有人多受一分钟的苦。”
“好,我就信你一次。”
男子说着,和步微暖一起步伐匆匆的离开了房间,因此谁也没有看到床上的尹君休在他们离开后的第一时间,睁开了眼。
“十一。”他轻轻唤了一声,窗户立刻咯吱的一声响,游十一灵活的翻了进来,附身请令,“主子,有何吩咐?”
“带着黄铠卫回营去搬些粮食过来。”
“是,主子。”游十一应承下来之后便起身欲走。
快走回窗户的时候被尹君休叫住:“十一,辛苦你了。”
游十一一顿,旋即回身低头道:“主子如此说岂不是要折杀属下?”
尹君休叹了口气,又道:“我知道我不是个合格的主子,总是这样肆意妄为...罢了罢了,你自己多加小心,千万不要染上了瘟疫。”
“主子放心,沈先生已经送来了特制的药,属下们现在和五姑娘一样,是不会被感染的。”
“沈先生?”
“回主子,是沈卿澂,据探,他很快也会赶来。”Z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