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刚来了一位江姑娘,奴家特来拜会。”
胭脂正跟卢娇在屋里说话,就听有人轻轻敲了下门,然后飘进来一朵香云。
来人约么二十岁上下年纪,肌肤胜雪,媚眼如丝,梳着个朝云近香髻,插两支芙蓉带翠的簪子,挂一双滴溜打转珍珠耳坠,身上穿的一套精绣水红罗裙,外罩雪白狐皮袄子,越发显得纤腰一束,风流妩媚。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还在上下打量胭脂,眼神中有惊有叹有赞,不过更多的还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哀怨,只看的胭脂浑身发毛,本能的往后退了退。
这女子是何人?为何这样看自己?
“胡九娘,你来做什么?”打从她进门,卢娇就变了脸色,语气不善的问道。
胡九娘的脸又白了白,往前走了两步,又退回去一步,露出来裙边一点燕燕于飞精致绣鞋,娇娇弱弱的说:“我只是想来打个招呼。”
卢娇抬手将胭脂挡到身后,毫不客气的说:“她是我镖局的人,与你何干?”
这几乎就是明晃晃的说她在多管闲事了。
胡九娘面色如土,本就纤瘦的身子顿时晃了晃,后头跟着的小丫头连忙上前将她扶住。
见她这副做派,卢娇越发不耐烦,当即摆了摆手,“知道自己身子不好,还到处胡窜窜什么?省的赶明儿病了又赖在我头上,回头再挑唆了什么三当家的来与你出气,我可担待不起。”
她倒是不怕跟郭赛斗个你死我活,各凭本事罢了,只不愿叫大当家难做,外头听见了对镖局名声也不好。
顿了下卢娇又道:“再说了,临近年关镖局里忙得很,又都是内部事务,本就不好为外人知晓,你若无事也不要老来,省的叫大家都难做。”
“我,”胡九娘被她说的摇摇欲坠,眼睛里就含了泪,红着眼眶可怜兮兮的说,“我当真没有别的意思,三爷,三爷他也不过是一派英雄气概,可怜我这弱女子孤苦无依罢了,四当家的千万莫要误会。”
“好笑!”卢娇大声哼了下,单手把桌子一拍,震的上面两个瓷瓶和一套茶壶茶碗都乒乓乱跳,“合着可怜你孤苦无依的就是英雄气概,像我这般狠心冷面的自然是狼心狗肺了!”
胭脂哪里能想到,自己刚来第一天竟就碰上这样一场大仗,当真浑身不得劲,要想劝,可又不知道事情原委,不好盲目插手,只得憋了气缩在后头,努力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卢娇当真是厌恶这个胡九娘到了极致,丝毫没有怜香惜玉的心情,直接摆了摆手,“好歹这也是我的院子,胡姑娘难道不知道什么叫不请自来不速之客吗?眼下我忙得很,就不送了,也劳烦胡姑娘以后不要埋头乱闯乱碰的,省的大家都不痛快。”
说完就冲那个丫头冷笑一声,“傻站着做什么?还不快扶你们姑娘回去?万一再冻病了呢,那英雄气概的三爷岂不是要心疼死?”
小丫头似乎很怕卢娇,听完之后就抖了下,老老实实的去拉胡九娘的胳膊,“姑娘,你瞧雪下的越发大了,咱们回去吧。”
胡九娘红着眼框看了看胭脂,见她果然没有丝毫的挽留之意,不由得有些失望的点点头,“那,那我走啦,江姑娘打扰了。”
“啊?”正把自己当局外人的胭脂愣了下,尴尬且僵硬的点了点头,“慢走。”
至于回头再聚的话,到底没说出口。
北地冬日风大,如今又下着鹅毛大雪,呜呜咽咽中混着铺天盖地的雪片,瞧着更是骇人,可偏偏又有一种南方少见的浑厚与苍茫,豪迈不羁,着实与镖局内外上下相得益彰,令人心胸畅快。
只胡九娘这般身形,倒是与江南烟雨小桥流水更合得来,这会儿落到暴风雪中,便如一片枯叶摇摇晃晃,瞧着难受。
一直等胡九娘走出院子,胭脂才难掩好奇的问道:“不知这位姑娘是个什么来路,这般温柔美貌。”
说起来那位胡九娘确实美貌的很,说话也柔声细气的,走起来如弱柳扶风,着实赏心悦目。可以胭脂总觉得有哪里怪怪的,倒不是说胡姑娘是个坏人,就是……好像跟迄今为止见过的所有人都不大一样,总若有似无的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风情。
“好端端的问她做什么?”卢娇哼了声,过去随手关了门,将一应风雪寒气都挡在外头,“以后你也莫要同她来往,我瞧不起她的很。”
殊不知这样说一半藏一半的话更叫人心痒难耐,胭脂虽然没有明着催着她说,可一双黑白分明的眼中却结结实实的透出疑惑。
卢娇被她盯着看了会儿就有些受不住,先抬手掐了掐她的腮帮子,又爱又恨的道:“也罢,,我同你说说,免得日后为难。”
胭脂已经许久没同人这样聊天说笑了,不由得十分欢喜,又亲自帮她端茶倒水,瞧见她修长的手指和整整齐齐贝壳似的指甲时,又额外来了兴致,“你说我听,且把手伸出来,我与你染染指甲如何?如今下了雪,你使得又是银/枪,白生生的雪地里映上十片红艳艳的桃花,多么好看。”
这也是她在路上做的。
在制作油胭脂的过程中,多加一点香油,适当降低一下蜂蜡的比重,得出来的液体略稀薄一点,也更容易干,就可以用来涂指甲。且比一般的红花色泽油腻,柔滑生动,易上色且不易脱落。
卢娇果然欢喜,美滋滋的伸出手去让她涂抹,托着下巴看了会儿,口中不停道:“这胡九娘本来是乐坊专司琵琶的乐姬,有一回她被客人拖出去外头打骂折辱,正巧大当家他们路过,路见不平就顺手搭救,还替她赎身,哪知就被赖上了!”
胭脂一愣,喃喃道:“她也是个可怜人。”
这天下本就不平的很,那些乐妓、奴婢之流都是签了卖身契的,打杀由人,有时候活的牲畜都不如。
“放眼天下谁人不可怜?”卢娇嗤笑道:“只是可怜里头又有可笑与可敬,她自己一味地不尊重,又怪得了谁?”
胭脂觉得有些道理,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卢娇的指头和指甲都像她这个人一样修长,生的很好,如今只要稍加打磨就十分完美了。
胭脂拿着小小的棉签,略沾一点红艳艳的黏稠油液,轻轻地往她指甲上一扫一带,淡粉色的表面就留下了炽热浓烈的色泽。
“呀,这个颜色真好,”卢娇惊喜的道:“我就爱这样轰轰烈烈的正红!痛快!往常我也偶尔学着外头的女人们,用那凤仙花的汁液染,然而颜色不大正不说,也容易蹭掉了。”
“可别乱动,现在还没干呢,若不小心沾到衣服上就不好洗了。”胭脂笑着劝,又拍了下她的手,按在桌上。
卢娇哦了声,美滋滋的,这才想起继续刚才的话题。
“其实行走江湖行侠仗义,本来也没什么,不怕说句叫人笑的话,咱们镖局里谁没救过几个人呢?可完了也就忘了,有缘分的跟着一起讨生活,没缘分的谢过也就散了,谁还整日挂在嘴边不成?偏她恁多毛病,非要以身相许。”
“啊?!”胭脂不由得低呼一声,眼睛瞪得圆溜溜的,棉签都涂错了地方,“以身相许,那不是话本里才有的事吗?”
“谁说不是呢!”卢娇大叫道:“或者说若两情相悦,这事也没什么,男婚女嫁本是人之大伦,谁能说什么不成?可大当家的压根没这意思,她却死抓着不放,你说可气不可气?”
胭脂眨了眨眼,脑海中不由的浮现出赵恒跟胡九娘拉拉扯扯却又不敢真动手的画面,忽然觉得有些滑稽,强忍着才没笑出来。
卢娇不知道她已经在脑海里过了一回,兀自气恼道:“这可真成了烫手的山芋,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刚才的样子你也瞧见了,她哪里是跟着镖局吃苦的?咱们上下都或明或暗的说了好几回,又要送盘缠让她自己出去过活,可死活不走!难不成还能硬生生的扔到大街上去?如今倒好,今儿给大当家的做件衣裳,明儿给大当家的缝双鞋,大当家的哪里敢要?只避她如避蛇蝎,恨不得十丈开外听见声就上天遁地……”
听到这里,胭脂再也忍不住,趴在桌子上哈哈大笑起来。
想赵恒为人处世何等光明磊落肆意洒脱,便是有再难的事也难不住他似的,没想到却被一个小小女子逼得走投无路……
卢娇本来还有些气恼,可是见胭脂笑成这个样子,也不由得跟着笑了起来。
唉,这可真是愁人。
两个姑娘笑了半天,胭脂就问:“难道不能叫她回亲戚那边吗?”
“哼,我们哪里不想,只人家说了,本来就是被卖了的,且不说记不清老家在何处,便是记得,回去也不过是再被卖了的命。与其那样,还不如现在一头碰死了算完。”
胭脂听的目瞪口呆。
这就棘手了。
正如卢娇所言,她一介弱质女流,难不成还能强行抓着领子丢出去,让她自生自灭吗?
便是那胡九娘死不了,传出去也于镖局的名声有碍。
想到这里,她也不由得跟着叹了口气。
喜欢一个人本来没有什么错,可若是对方已经明确地对你表示过拒绝,你还一味的死缠烂打,这就很不好了。
两个姑娘叽叽呱呱的说了半日,卢娇又四处看了回,说:“等会儿我在叫人给你搬两个瓮进来,就摆在炕边。你不知道,北地不比你们南边,冬日冷的紧,故而大多烧火炕,点火盆。只是本就干燥,如此一来越发难熬,你又不比我们习武之人身子强健,难免水土不服,少不得得在屋里放置些水滋润一二。”
胭脂笑着应了,又拉着她的手道谢,“多谢姐姐,到底是姐姐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知道这许多。”
卢娇被搔到痒处,不免十分得意,“好说好说,若有什么不方便的,只管去对面找我!”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卢娇就道:“如今你我姐妹相称,我总叫你江姑娘江姑娘的,多么生分,也不是个事儿!你叫什名字?”
胭脂莞尔一笑,“娘亲在世的时候曾为我取过名字,轻容二字。”
“轻容?江轻容?”卢娇把这几个字搁在嘴里念了几回,又斜眼看着她笑道,“令慈当真慧眼独具,也唯独是你配得上这个名字了!”
胭脂给她说的有些不好意思,甩手要走,结果马上就被卢娇捉住取笑,二人又嘻嘻哈哈闹成一团。
晚间吃饭,胭脂终于见到了那位从一开始就颇具争议的三当家郭赛。
他大约二十七八岁年纪,身材颀长瘦削,长相倒是颇俊秀,只是嘴唇甚薄,眼神阴鸷,瞧着有些怕人。
他跟赵恒与徐峰见了礼,“大当家二当家一路辛苦,小弟近来身子不适,早起又疼了一回,没能出门迎接是小弟的不是,先自罚三杯。”
说完,就自顾自的倒了三杯酒仰头喝了。
赵恒这才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微微笑道:“你我兄弟,何须多礼?”
话虽如此,可方才他也确实没有出言劝阻。
徐峰抱着胳膊,意义不明的哼了声,郭赛的脸色就微微变了变,胸中心思翻滚。
赵恒最是个不拘小节的,以往自己但凡这么摆个姿态,旁人且不说,赵恒必然就先挡下了。
可是今天,他竟然真的让自己做足了全套才出声……
莫非,是有人同他说了什么?
这么想着,郭赛就本能的看向正跟胭脂说话的卢娇。
似乎是觉察到他的视线,又或是早有防备,卢娇刷的抬起头来,似笑非笑道:“三哥这是怎的了,可是我脸上有东西?”
见她神色坦荡,倒不似有所隐瞒的样子,郭赛也顺势笑了笑,又把视线稍稍错开,看着胭脂问:“这就是新来的江姑娘了吧?这回好了,四妹有玩伴了,也不必整日打打杀杀。”
这是说自己惹人烦,不成体统了?卢娇皮笑肉不笑的扯了下嘴角,暗地里拉住要起身见礼的胭脂,又冲隔壁的胭虎抬抬下巴,“三哥,姑娘家面皮儿薄,人家可不像我似的瞎闹腾惯了,你这么直勾勾盯着看可不好。再说了,真要说起来,咱们六弟在那儿呢,三哥最是守信懂礼的人,怎么却先来问人家姑娘的事儿了?”
若换了旁人,听了这话只怕要臊起来,但郭赛眼睛都不眨一下,面色不变的笑了笑,“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江姑娘容貌这样出色,倒是叫人想不注意都难了。”
这叫什么话?
卢娇眉毛一竖,就要发飙,却见赵恒面带不悦的拍了下桌子,率先举杯,“接风宴,莫要抢人风头,来,都举杯,敬六弟和妹子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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沂源府众人欢聚一堂,虽有暗流汹涌却也难掩温馨,不过遥远的小莲村却已然乱了套。
江志本来在外游学,谁成想半道接到同乡传信,说是妻子意图将女儿卖给一个年过半百的土财主做第十八房小妾,登时气的七窍生烟,学也不游了,当下连夜往家赶。
他走的并不远,可到底脚程慢,直到十一月初才到家。
村长亲自将事情原委说了,江志这才知道自家女儿给人救走了,欣慰之余便越加愤怒了。
“那毒妇现在何处?!”他平日那样温和一个人,此刻也气的浑身发抖起来,额头、脖子上都高高的鼓起青筋,“我江家断然容不下此等蛇蝎心肠之人!”
他自认待隋氏不薄,便是女儿胭脂也对隋氏多有忍让,可那女人非但不知满足,反而越发嚣张。以往小打小闹也就算了,这会儿竟然敢趁自己不在家发卖女儿了!
这也是人能做出来的事情吗?
村长点头,“不错,我小莲村上下百姓皆是老实良善之辈,哪里容得下这样的害群之马?你还是速速拟一封休书,将她打发了吧!”
这个倒不必担忧,江志二话不说便开了书箱,不假思索的写了一封休书来。
只是这个却要去大牢里交于隋氏了。
那日她东窗事发,被人当众擒获,又直接扭送衙门。虽因未得逞只判了半年,可她到底心虚,惊慌交错的过了两天就小产了。
听闻江志来了,正奄奄一息的隋氏眼中忽然有了神采,猛地爬了起来,疯了似的喊道:“老爷,老爷,是我错了,我一时鬼迷心窍,你饶了我这一回,我再也不敢了!快,快,你快同知县大老爷说,快带我家去吧!”
“毒妇!”江志痛骂一声,抬手将休书丢到她面前,狠狠啐了一口才道:“带你家去?想得美!我却没有更多孩儿让你祸害了!往日是我瞎了眼,自此之后,你再不是我江家妇,你我再无瓜葛!”
一直以来,他都是个极温和的人,甚少与人红过脸,可如今,他竟也能说出这样狠绝的话了。
江志有些自嘲的一笑,果然是油脂蒙了心窍,竟到今日才看清。
他真是错了,大错特错。
将儿女置于绝境的看似是隋氏,可实际上,这里头又何尝没有他的功劳?
若非他一再纵容,若非他一味退让,若非他自以为是,又如何养肥隋氏的胃口,壮大她的胆量,进而酿成今日之祸?
隋氏直接呆住了,脑袋里嗡嗡作响,老半天才回过神来,连滚带爬的对着江志毫不犹豫往外走的背影撕心裂肺的喊道:“老爷,我真的错了呀,你大人有大量,原谅我这一遭吧!那俩孩子已经走了,若再休了我,你岂不是个孤家寡人?我还能生,还能生啊!”
江志果然停住了脚步,可下一刻,说出来的话却更加令隋氏如坠冰窟。
“孩子走了,尚且找得回来,可你的良心,却早已给狗吃了,哪里能见?”
“不光你错,我也有错,天大的错!然大错已铸成,我必然要竭尽所能的去弥补,至于你,呵,且等着吧!”
他一定要金榜题名,然后风风光光的接两个孩子回家,好好弥补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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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定镖局上下多是率性豪爽之辈,高兴就笑,不高兴就生气,并不必多花费心思去猜旁人的喜怒哀乐,胭脂很喜欢这样的氛围。
只是才过了几天,她就发现自己的手似乎干涩的很,就琢磨上街采买些东西。
这几日卢娇同她相处得很好,这日正打算出门练武,顺便找几位兄长切磋一二,却见胭脂换了外出的大衣裳,又挎着一个篮子,俨然是要外出的模样。
“轻容,你是要去买东西么?”
胭脂点点头,“不曾想这里如此干冷,我实在不争气,竟有些熬不住,若是坏了手,一应的活儿就都做不得了。这不,就想去买些东西做手脂,可使肌肤滋润,也可防止皴裂,免生冻疮。”
“你竟还会做手脂?”卢娇听得一愣一愣的。
他们练武之人体魄强健,火气也足,哪怕穿的比常人少些,也感觉不到寒冷,除非是三九寒天去关外送镖,不然还真不必担忧。
胭脂笑道:“这些同胭脂水粉颇有共通之处,我虽不才,却也知晓几个方子,只是从没做过,成不成的,还得试试看才知道。”
冻疮这种东西,一旦生过一次就很容易复发,再者镖局上下还有许多体格一般的小伙计、厨娘、丫头,他们总是干活,手脚难免吃苦,若是果然能做,便是不能卖钱,赠与众人也是积德行善的好事。
殊不知自从用了她做的油胭脂和甲油之后,卢娇就对她产生了强大到近乎盲目的信心,当即嚷着要陪她去。
“你放心,你一准儿成的,你初来乍到的,还是我同你去吧。回头若是旁人问起来,也有我一份功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