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牧野随行护卫八人,与凌云的人合起来,一队打前锋,一队押后,再加上车夫、小厮、仆妇和丫头约三十余人,前后共五辆车,浩浩荡荡地行出朱雀大街,穿过闹市,渐渐向人烟稀少的西郊行去。
君牧野于巳时回府,因此一队人出了闹市已至午时,估计抵达西山别院还需一个多时辰。凌云与君牧野同在一个大型豪华马车内,里面就像一个不大不小的房间,各种摆设一应俱全。
凌云斜靠在一个软枕上,身下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望着因为窗帘不时卷起而显露出的初春景色,神情怡然自若。她斜后方有半扇木质镂空雕花隔断,三层台阶上,隐约可见君牧野伏案办公的身影。
梅香和梅雁侍候在外间,燃着火炉,若是凌云有何吩咐,便可直接掀开帘子进去,未免妨碍君牧野办公,主仆三人倒是安静得很,自顾赏景休息。
到了午时正,凌云才突地想起君牧野四更上朝,下朝后便匆匆赶回来,直到这时一直没有用膳,不由心下一阵愧疚。宁氏虽然对她不好,可也不曾让她饿过肚子,比起君牧野的辛苦,她所受的着实不算什么。想到这,凌云朝外唤了一声:“梅香去后面把给夫君准备的膳食点心取来,梅雁再烹制一壶春茶。”后面的四辆车上一辆拉的是扫墓用品,一辆是吃食器具,最后两辆则坐满了丫头仆妇。
两人闻言应了一声,赶紧打开车门叫停了车夫,取了点心茶叶送进来。片刻后,几碟精致的点心和一杯香气四溢的热茶摆上了君牧野的桌案。
君牧野从公文中抬起头,对上凌云温和的容颜,眼神立即冷了下来,看得凌云有些讪然,她道:“夫君休息会儿,用些点心吧,到了别院就该用晚膳了。”
君牧野不假辞色,沉沉地应了一声:“嗯。”然后,又去看手上的奏折,并未朝那点心和茶水瞧上一眼。
凌云知道他不想看到自己,也十分乖觉地退出来,重又安静地坐下。
君牧野感觉凌云离开了自己的视线,这才抬起头对着不远处厚厚的门帘发了半晌呆,回过神时便露出了一丝自嘲。他放下手里的奏折和朱笔,端过点心慢慢吃起来。刚刚不觉得,点心一入口才发觉自己有多么饥饿,不知不觉竟用掉了大半,最后将茶一饮而尽,胃里便充实了许多。
正要叫人再添些茶水,就听外面梅香唤道:“夫人,奴婢把您的点心取来了,您也用些吧。”
凌云有些压抑的回道:“端进来吧。”
君牧野下意识地向门口望去,正好对上被掀开一角的帘子,梅香端着一个托盘进来,立刻便有一股炭烧的味道传来,他下意识地嗅了嗅,以为是外面炉火的原因。但见梅香向凌云行了几步,君牧野便只能透过镂空的隔断看到个人影,却看不清主仆二人的表情动作,梅香的声音再度传来:“夫人,厨房为您准备的是烙饼,但因为天冷,放久了又硬又干,奴婢便自作主张给您在火上烤了一会儿,您尝尝,是不是味道好一些。”
君牧野看不到凌云的反应,好像过了许久,他才听到凌云笑着对梅香道:“好了,我知道了,你出去吧。对了,把热水提进来一壶,我也懒得老是传唤你们。”
之后,他就看到梅香转身出去又提了热水进来,放下之后才又告退。
君牧野似乎忘了自己想要茶水的事,瞧着面前口感细腻做工精致的点心,意识到凌云真的用了半月的粗食,连出门在外都被人如此苛待,内心深处竟慢慢泛起丝丝缕缕的酸疼,很快盈满胸腔,将原本那些冷意驱逐到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龟缩起来。
仅仅隔了半扇隔断的凌云此时却是一边慢慢地吃着烤烙饼,一边无奈失笑。这烤饼的事本是她吩咐下的,梅香还要这么细说,分明是想在君牧野面前为她说情叫屈。梅香有这般心思她心里很安慰,但她凌云,何时需要用苦肉计来博得别人的同情?吃苦是她自愿,不想吃苦的时候她会想办法摆脱困境,梅香这么做实在有些画蛇添足了。不过,有这样为自己着想的丫头,她也很开心就是了。
车厢内夫妻二人各怀心事,毫无交流。一个时辰后,一行人平安顺遂地来到了西山别院,别院内的管家下人已经早早候在了门外,等候他们到来。
凌云和君牧野前后下了马车,那管家立即上前一步对凌云单膝跪倒:“老奴马云,是这别院的管家,见过小姐和姑爷。”凌云扫了一眼他身后随着跪倒见礼的下人,不经意看到人群中悄悄抬起脸的人时,神情微微一凝,很快不着痕迹地移开,和善地对众人道:“都起来吧。马管家找个人带我们去收拾好的院子,您就看着下面人把车里的东西卸下来收好,好好准备明早扫墓一事。”
马云立即指了一个中年管事,对凌云介绍道:“这位是管事孙瑞,让他带小姐姑爷去主院吧,若是有不满意的地方,可吩咐他去办。另外,厨房已经准备了宴席为您和姑爷接风,还请小姐姑爷洗漱完毕,到前厅用膳。”
凌云点了点头,转身对君牧野道:“夫君,咱们进去吧。”
君牧野见那管家一直同凌云说话,对他也只是看上几眼,他本不是多么重面子排场的人,如今到了凌云的地方,一切事物都请示凌云本无可厚非,但他就是敏锐地觉察到这管家对他似乎有些不满。凌云的人对他不恭敬,他心头虽有些不快,却也不是计较这些细枝末节的人,很快便放开了心思同凌云前往主院。
君牧野却不知道,凌云过门未满一月,他就定下了尤月娘要纳她为妾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整个京城,作为凌云的娘家,上将军府上上下下自是早已知情。马管家对他心存不满是必然,但看在他丞相的面子上还愿意做做表面功夫,若是别人,说不定直接甩脸子了。
马管家早年是同凌将军一起打过仗的,可惜没多久凌府举家迁往边关,他当时因为满身伤病被安排在京城做了这别院的管家,只等着凌子峰回来还能见上一面,没想到却等来了他的葬礼,从此长埋于祖陵。别院到祖陵步行也只有两三刻钟的路程,一想到凌云是凌子峰唯一的孩子,他对君牧野的气愤也就可以解释了。
君牧野自然被安排与凌云同房,见凌云一到房里就吩咐人要沐浴更衣,君牧野觉得尴尬立即退了出来,想说问一下书房的位置,却满眼只是匆匆来去的下人,根本没人正视他。而他的贴身护卫赵同正跟着马管家安排随从护卫和别院的防卫一事,眼看落得孤身一人没人理睬,君牧野轻轻皱了皱眉,抬步向院外行去。依他所见,这所三进的别院虽然不是特别精致奢华,却独有一股清新的田园风光。
此时阳光西斜,君牧野难得有闲心走走看看,不知不觉来到了后院,只因这里绿色植物多,再看品种,很多都是四季常青的植物,看起来倒是生机盎然。
走着走着,君牧野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好像是什么人在哭,他仔细分辨了一下,慢慢靠近了,才看到一个瘦弱的少年一边拿着扫把清扫落叶一边抹着眼泪抽泣。
那少年眉眼很是清秀,身上的衣衫虽然破旧倒也干净,皮肤里带着些病弱的苍白,看着十分可怜。
君牧野放眼望去,见大大的院子里只有他一个人在打扫,稍稍一想也就猜到大致是被人欺负了,看他哭得那么伤心,君牧野却没有再靠近,反而转身往回走了。对于整日处理国家大事日理万机的丞相,这实在不是一件大事,不过是下人间的勾心斗角而已,再说他也不知道究竟谁是谁非,这又不是自己府里,他根本没必要出面,处理下人纠纷一事是管家的指责。若说他可怜,君牧野私心里觉得还好,在如今外面难民成群,很多人被饿死的情况下,这少年已是十分幸运了。
君牧野本是光明正大之人,因此来的时候没有放轻脚步,走的时候也是落落大方,很难不被人发现。不过往回走了几步,他就听到后面传来少年急促的脚步声:“你是谁,为何来这里?”
君牧野脚下一顿,转过身,淡淡地看着他并不说话,在他的观念里身为主人的他还没有必要回答一个下人的问题。
少年一见他正面,惊愣了一下,立即反应过来跪倒在地:“小人……小人见过姑……姑爷,小人无礼了,请……请姑爷恕罪!”他的身子微微颤抖,心里恐惧至极,生怕君牧野会因为他的无礼而降罪。在门口迎接的时候他特意悄悄抬头瞄了一眼,他看得清清楚楚,前面站着的这位就是当朝丞相,那位救了他的小姐的新婚丈夫。
君牧野抿了抿唇,对于他会认出自己有些意外,不过略略一想也就明白了大概,他语气毫无起伏:“无碍,起来吧,本相只是随意看看,你不必理会。”说完,抬脚要走。
少年赶忙道:“小的名叫周林,姑爷要是不嫌弃,让小的为您带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