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人民路上逐渐热闹起来,下班的工人穿着单位的工作服,急急忙忙往家里赶;放学的孩子,三五成群,在路上嬉笑追打,脖子上鲜艳的红领巾在夕阳下显得格外耀目。
黄儒汉双手背在身后,迈着沉重的步子,一声不吭地走在路上,宋穹默默跟在后面。
走了大概七八分钟,快到解放路的时候,黄儒汉才回过头,问道:“宋穹,你姐的摊位在哪里?”
“就在邮政局的边上。”宋穹说道。
宋贞原来只做早餐,做了一段时间以后,熟悉下来,昨天开始,傍晚也支起摊子,以卖粉为主,卖粥为辅,生意似乎也很不错。
“走,去看看。”黄儒汉说道。
邮政局,就在人民路和解放路的路口,走到路口,就看到邮政局的北侧,排着一溜长队,队伍的最前面,是一个简陋的小摊,宋贞正手忙脚乱地接过搪瓷饭盆,往里面装肠粉。
旁边,还有一个身材健壮的小伙子,在帮着维持秩序和打下手。
宋穹盯着小伙子看了两眼,不由哑然,正是宋贞前世的老公,他的姐夫郭辉,没想到,两人又“勾搭”上了。
“生意挺不错的嘛!”黄儒汉有些意外地说道。
宋穹也很意外,没想到,晚上的生意,似乎比早上还要好,排队的大部分都是学生。
黄儒汉走到队伍后面,勉强挤出笑容,跟排在前面的人打招呼:“同志,这里是卖什么的,有这么多人排队?”
排在前面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妇女,穿着邮政局的制服,她回头看了一眼,一叠声地抱怨:“卖肠粉的,我家小孩就爱吃,我来晚了一会儿,就排这么长的队了。”
“哦,晚上也有肠粉卖?味道很好吗?怎么不去对面的益民小吃部?”黄儒汉问道。
中年妇女的怨气更大了:“益民的东西不能吃,上次吃他家的肠粉,居然吃出虫子来了,里面的人还骂我家小孩活该,哪像宋家妹子,东西做得好吃,又客客气气的,我家小孩天天在这里吃早饭,都不爱吃我煮的粥了。”
说话的功夫,两人已经来到粥摊前,中年妇女花两毛钱买了两份肠粉,用搪瓷钵装好带走,黄儒汉也买了一份,宋贞招呼他到旁边先坐,然后让郭辉将肠粉装好送过来。
郭辉比宋贞大三岁,十八岁当兵,参加过南疆战事,年初,因为违反纪律,提前退役,他原来是农村户口,地方上也没有给他安排工作,刚开始在派出所当临时工,四月份政府清退压缩计划外用工,他也被清退。
郭辉还不认识宋穹,他将盛装肠粉的碟子放到桌上,有些拘谨地弯了下腰,说道:“请慢用。”
“嗬,小伙子态度挺好。”
黄儒汉夸了一句,郭辉黑漆漆的脸膛顿时黑中透红,慌忙走了。
黄儒汉尝了一只肠粉,不由点了点头:“嗯,你姐的手艺不错,皮薄、馅足、用的是荤油。”
说罢,他又夹起一只肠粉,放进嘴里,脸色却渐渐凝重,咀嚼的速度也越来越慢。
过了一会儿,他放下筷子,叹了一口气,语气沉重地说道:“宋穹,你知道吗,老袁他死了。”
宋穹默然,老袁,就是昨天去码头要说法的那几个被清退的临时工之一。
据孙承业说,老袁这个人,很本份,只是家里比较困难,老父老母的身体不好,妻子瘫痪在床,还有五个孩子。
“不吃了!”
黄儒汉将碟子一推,站了起来:“下班了,你过去帮忙吧。明天将中央和省里、地区有关个体政策的文件整理一份给我。”
黄儒汉走了以后,宋穹点上烟,又默默坐了一会儿。
宋贞那边,排队的人已经不多,有郭辉帮忙,已经够了,他现在去,郭辉肯定会尴尬。
老袁的死,让他很受触动。
虽然,黄儒汉并没有说老袁是怎么死的,但是宋穹知道,下班时,大家在谈论的在码头投粮食被淹死的农民,就是老袁。
被淹死的时候,还紧紧抱着一袋粮食?
听起来,极为惨烈。
不过,宋穹觉得,真相或许比这个还要惨烈。
中岭的农民,不会游泳的很少,码头附近的水流也很平稳,老袁不至于为了一袋粮食,连命都不要。
很可能,他就是去求死的。
因为码头将他清退,失去收入来源,要说法又遭到殴打,老袁很可能陷入绝望当中,产生求死的念头。
他到码头上,抱着一袋粮食,跳河自杀,想用这种极为惨烈的方式,讨回说法。
宋穹叹了一口气,这些都只是他的猜测,但,应该比传言更加接近现实,黄儒汉也是想到这个可能,才会对他昨天提到的个体劳动和服务产生兴趣。
是到了应该改变的时候。
“咦,宋穹,你怎么在这里?”
耳边,突然响起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宋穹抬起头,只见黄琪穿着淡粉色的印花收腰小衬衫,俏生生地站在面前。
这件衬衫,还是郑声帮忙,从伦港带过来的,宋穹送给了黄琪,穿在女孩身上,很合身,显得特别时尚靓丽。
“呀,你姐姐那么忙,你不帮忙,还在这里蹭吃的啊!”黄琪露出欢快的笑容,在夕阳斜照下,显得特别灿烂。
郭辉正好送肠粉过来,手一抖,差点将碟子扣到宋穹头上。
“辉哥,你小心点,难道我长得很恐怖?”宋穹连忙伸手,将失控的碟子接过来。
“啊——”郭辉连忙摆了摆手:“没、没有,你们吃、慢用。”
看到郭辉仓皇逃窜的背影,宋穹无奈地摇了摇头,直接将黄琪的那份肠粉霸住,指了指她面前那一份:“你老子的,你不会嫌他的口水吧?”
“啊,我爸刚刚也在这里啊!”
黄琪惊讶地问道,她倒是真的不讲究,夹起一只肠粉就吃起来,吃完以后,才抬起头,眼睛亮亮地看着宋穹:“怎么样,老头子不好伺候吧?”
“黄主任忧国忧民,我很佩服。”
“拉倒吧,他连儿子女儿都管不好,还能管好别人啊!”
“我觉得他女儿挺不错啊,又漂亮又能干,性格还好。”宋穹随口说道。
他说的也是真心话,相比后来的那些娇娇公主,黄琪的性格确实很好。当初宋穹做肥皂,也是她第一个站出来支持。
“啊!”
黄琪嫩白的脸颊上,顿时飞起两抹红云,羞涩地低下头,过了一会儿,才抬起头,瞪了宋穹一眼:“哼,果然,机关没好人,你才去了几天,就变得口花花的了。”
宋穹微微一晒,这些话,放在日后,再平常不过,但是在世风仍然保守的今天,当面夸赞一个和自己年龄差不多的未婚少女,确实有些孟浪。
他笑了笑,拿起筷子,夹了两只粉肠,放到黄琪的碟子里:“给你补上。”
“我爸就吃了两个?你们来这里做什么?”黄琪也不提刚才的事情,脸色逐渐恢复正常,可是少女的心里,却又隐隐有些失落。
宋穹道:“考察民情。”
宋穹并没有说码头死人的事情,那不是好事,不提也罢。
不过,黄琪却主动提起来,她也听到外面的传言:“哎,你说,那人怎么就那么傻,宁愿死,也不肯松手?”
宋穹心里黯然,老袁,就此被人认为是一个“贼”?
他叹了口气,说道:“或许,他家里有孩子,孩子吃不上饭,饿坏了……”
“不会吧?”
黄琪看了看面前空荡荡的碟子,突然咬了咬嘴唇,眼泪吧嗒吧嗒落下来:“那他死了,孩子怎么办?”
“啊,宋穹,你干什么欺负人!”
郭辉离开后,抽空向宋贞打听宋穹,宋贞就一直注意着他们,看到黄琪突然哭了,连忙跑过来,大声呵斥。
宋贞就住在供销大院,和黄琪认识,但是并不熟悉。
黄琪连忙抹了抹眼睛:“啊,大姐,宋穹没有欺负我。”
“你都哭了,还帮他说话。”
“大姐,真没有,我是听说下午码头淹死的那个人,因为家里的孩子吃不上才去偷粮食,觉得孩子太可怜,才忍不住哭的。”
“真的?”宋贞狐疑地看了看黄琪。
“真的!”黄琪连忙点了点头:“那人为了让孩子吃上饭,宁愿被淹死也不肯松手,想想真是太可怜了。”
宋贞也知道这件事,同情心发作,深有同感地点了点头:“嗯,太可怜了。”
两个女人眼对眼,感动了一会儿,宋贞突然反应过来,揉了揉眼睛:“啊,我那边还有事,你们坐吧,吃饱了没,我再给你拿一份。”
“不用,我都吃饱,要回去了。”黄琪再三推辞,宋贞才没有继续拿粉过来,却坚持要她再坐一会儿。
“你姐真热情。”黄琪只好坐下来。
“呵呵,不热情,没有人买她的东西。”宋穹笑着说道。
黄琪回头看了一眼:“她卖粉,肯定也很辛苦吧?”
“是挺辛苦,其实我也很辛苦,每天三四点就要起来,去买菜、给她打下手,还好,这苦日子应该快要结束了!”宋穹笑眯眯地看着和宋贞站在一起的郭辉。
黄琪顺着宋穹的目光看过去,微微有些出神,然后飞快地看了宋穹,过了一会儿,贝齿轻咬嘴唇,小声说道:“文化宫前几天上映了一部电影,叫什么《苦恼人的笑》,听说挺好看的。”
宋穹一开始没有反应过来,黄琪坐了一会儿,偷偷瞪了他一眼,突然站起来:“我走了!”
“呃!”
宋穹有点莫名其妙,怎么说走就走?
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连忙站起来,撒腿就追:“等等,黄琪,我请你看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