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瓷镶着蓝边的搪瓷茶缸，外面印着“中岭县供销合作联社大会会议留念、一九七八年九月”的字样，字体呈暗红色，底边掉了很多瓷，露出黑乎乎的铁锈，看样子，都是被罗兆光生气的时候摔坏的。
罗兆光，也是罗大山的亲信，据说两个人同村，有没出五服的亲戚关系。
这一次，罗大山气恼之下，同时为了自保，拿掉王耀林，抬起候朝南、唐生和宋穹，也顺便将罗兆光送进科技股筹备组，担任副组长。
筹备组由沈建国兼任筹备组组长，只是权宜之计，未来科技股正式成立，股长人选，肯定另有其人。
正常情况下，最可能的人选，就是两个副组长，宋穹和罗兆光。
宋穹最近的风头很盛，但是太年轻、资历又浅，接连解决入社、提干、担任筹备组副组长，已经十分惊人。
罗兆光才是当然的人选。
罗兆光也知道这一点，俨然以宋穹的顶头上司自居，他皱了皱眉头，开口训斥道：“你懂什么，看你的书去。”
宋穹淡淡看了罗兆光一眼，他虽然重生以后，不爱计较什么，但是也没有热脸贴人冷屁股的爱好。
笑了笑，宋穹便放下保温瓶，转身走开。
罗兆光不由大为光火，他并不怎么将宋穹看在眼里，认为他不过是狗屎运，搞了块肥皂而已。
他本来心情就不好，当场就要发作，偏偏又找不到理由，端起茶缸，发狠似地猛灌了两口，一下子就被呛着了，趴在桌上猛烈咳嗽。
宋穹也不理会，自顾自看资料，做摘要。
罗兆光好不容易理顺气，猛地回头，想抓宋穹一个现行，却看到他一本正经看书的样子，不由更加来火。
“宋穹，等下你去开会。”
“开会？”宋穹抬起头。
“对，你去开会，三点钟，在会议室，你代表我们科技股参加。”罗兆光得意地看了宋穹一眼。
今天下午的会议，是由罗大山召集几位分管副主任，还有各职能部门负责人，讨论下个月“冲刺双过半”工作的任务安排。
今年物资供应计划紧缺，部分农副产品收购计划完成得也不理想，社里压力很大。
刚刚罗兆光和其他股室的人谈到这个问题，那些人故意挤兑，说是这么艰巨的任务，只有靠科技才能够解决，要让他拿办法。
罗兆光被弄得很光火，也意识到今天这个会不轻松，乐得让宋穹去当靶子。
反正，科技股还没有成立，他并不一定要出席，让宋穹去就可以了。
罗兆光知道，他刚刚当上副股长不久，眼看又要升任科技股股长，社里对科技股也非常重视，很多人在心里嫉妒他，找到机会就会挤兑他。
他同样也很嫉妒宋穹，随便搞了个肥皂，就得到县领导的亲睐和当众表扬，火箭一般就坐到副股长的位置上，有机会当然要打击他一下。
宋穹并不知道罗兆光的心思，但是他很不愿意参加那种又臭又长，又没有任何意义的会议。
“罗组，是什么会议？我代表科技股，不合适，还是你去吧？”
“你去吧，我下午还有事情！”罗兆光听宋穹这么说，心里很舒服，但是并没有打算放过他，挥了挥手道：“就这么定了。”
宋穹只好无奈地点了点头，眼看就要到三点钟，从桌上拿了一些资料，夹在胳肢窝，走向会议室。
“咦，小宋你来开会？罗兆光那家伙呢？”
会议室里，财会股的季芳、物价股的郑石、基层股的陈荣昌等人已经坐在位置上，看到宋穹，明显有些意外，陈荣昌伸长脖子向宋穹身后看了看，没有看到人，不由惊讶地问道。
宋穹将夹着的资料放到桌上，从兜里掏出烟，给罗兆光、郑石各扔了一根，笑着回答：“罗组有事，让我来听听，学习学习。”
“呵呵，小宋就是谦虚。”
宋穹的话，让郑石和陈荣昌听了很舒服，他们接过烟，点燃了，美美地吸了一口，心里更加舒坦。
郑石和陈荣昌都是烟鬼，不过这时候买烟上计划，要烟票，甲级烟一个月一包、乙级烟一个月两包、丙级烟虽然不要烟票，但是两毛多一包，能够买两斤米了，他们平常也不敢多抽。
至于像宋穹这样，见人就散烟的待遇，他们也很少遇到。
陈荣昌吐了一口气，脸上露出讥诮的笑容：“罗兆光这个大滑头，一听说事情不好办，就撂挑子，我看，这个科技股的股长，他还是不要当了，让小宋做得了。”
郑石也点头附和：“是啊，能不能做，那是能力问题，连面对问题的勇气都没有，这就是态度问题，态度不端正，怎么能搞好工作？”
“他有屁的能力，连科技是什么，估计都不清楚。”
季芳翻着报表，听他们越说越过分，忍不住说道：“你们乱说什么，小宋不是说，罗兆光有事情去了吗？”
“切，他有什么事情？还不是被我们说得不敢来了？”陈荣昌不屑地摇了摇头，又问宋穹：“对吧，罗兆光他有什么事情？”
宋穹有些尴尬，也不能跟他们一起非议罗兆光：“呵呵，陈叔，不知道今天开会，主题是什么？”
“冲刺双过半，说白了，就是上半年的计划要完成，难度很大，所以让大家一起来想想办法，结果，罗兆光直接就给吓跑了。”陈荣昌看起来对罗兆光非常不满，同样是年轻人，宋穹、唐生上位，是确实做了事情，做出了成绩，罗兆光什么都没有做，眼看就要跟他们平起平坐，陈荣昌当然很不服气。
而且，陈荣昌在基层股工作多年，经常要到下面公社和生产队，有心换个位置，本来这一次增设科技股是最好的机会，却被罗兆光抢了头筹，心力有一股怨气。
因此刚才才会拿话挤兑罗兆光，还准备在会议上发难，没想到这家伙太没种，直接就不来了。
至于宋穹，他们本来就没有什么矛盾，宋穹对他又很客气，又是敬烟，又倒水，还叫他叔叔，年纪又那么小，他总不能欺负小辈。
一口气憋在那里，弄得陈荣昌极其不舒服，忍不住就拿陈荣昌开涮。
郑石和陈荣昌你一句、我一句，宋穹不好插嘴，坐在那里微笑不语，季芳争不过他们，也索性不争了，心里也责怪罗兆光不敢面对。
过了一会儿，其他的与会人员陆续来到会议室，郑石和陈荣昌也没有丝毫忌讳，依然拿罗兆光调笑。
“开会。”
罗大山大步走进会议室，脸上的表情有些阴沉地看了陈荣昌一眼，似乎也已经听到他们刚才说的那些话。
陈荣昌翻了个白眼，转头看向其他地方，一点都不担心。
罗大山气恼地拍了拍桌子，大声道：“同志们，五月份就要过去了，今天，我们召开这个‘双过半’工作会议，就是要总结前几个月的工作情况，让大家了解这几个月，我们出了哪些成绩，存在哪些问题，对照半年计划任务，在接下来的这个月里，自加压力、强化措施、确保实现双过半……”
“下面，先由西荣同志汇报一下前五个月，各项工作的完成情况。”
王西荣四十岁左右，瘦瘦黑黑的，戴了一副金丝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的，和供销社其他股室负责人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同。
据说，他曾经做过党校的老师，文乱时期被批斗，关牛棚，平反后，才走上现在的工作岗位。
他照本宣科，念了一堆数据。
总的来说，就是有很多项目，都没有完成相应的计划，还有一个月时间，冲刺双过半，任务艰巨。
罗大山道：“情况就是这样，形势很严峻，下面大家就说说，要怎么样才能够完成计划任务，请大家实事求是、解放思想，不要想着推诿责任，谁先来？”
会场上陡然安静下来，像这种找问题、找办法的时候，谁也不想成为出头的椽子。
“我先说。”
很有光棍气质的陈荣昌回敬了罗大山一个凌厉的眼神：“不是我要推卸责任，现在，基层的工作是越来越不好做了。”
“上面提出给下面自主权，农村也开始搞承包，计划到下面，就不那么好执行了，集贸市场也出现了，下面有好东西，也不愿意卖给我们，偷偷摸摸拿到市场上卖，我们也没有办法！”
罗大山听得直皱眉头，猛地拍了下桌子，直斥道：“陈荣昌，你这还不是推卸责任？让你想办法，不是要你叫屈。”
“我怎么就就推卸责任了？至少我没有临阵脱逃！”这次不能换到科技股，陈荣昌憋了一肚子气，当即顶了回去。
“你——”罗大山气得满脸通红，一下子就被憋住了。
沈建国咳嗽了一声，伸手敲了敲桌子：“荣昌，注意你的态度。”
陈荣昌尴尬地转过头去，不再说话。
这也是文乱刚刚结束之后的特色，特别是在基层，级别的权威还没有体现出来，个人威望，有时候很重要，罗大山刚刚得罪了上面的领导，位置并不稳固，下面也是蠢蠢欲动，暗流汹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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