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绮年刚进月洞门,就瞧见青玉坐在东墙的藤萝架下,正陪着位眼生的妇人说话。
她知道,那便是絮柳。
其实,絮柳算不得是父亲的姨娘,只能称为通房。
娘亲怀自己时,永清堂送来的。
因是祖母的人,爹娘不好拒绝。不过终究没多少情分,并不得爹爹喜爱,是以等到自家离京,都没有升她做姨娘。
絮柳和青玉似乎相谈甚欢,两人都侧着身子背对向庭院,并没有发觉有人进院。
花铃在小书房里,从镂空的轩窗内注意到门口人影,忙走出去迎道:“少爷,您回来了。”
又含笑的对顾绮年福身,“小姐也过来了?”
透着几分惊讶。
顾绮年颔首,改望向藤架前因闻声而站起的两人。
花铃的声音却又响起,“少爷,您瞧青玉,还真当这女人是贵客陪着,我劝她不要搭理,竟也不听。”
她到文园后,理所当然的顶替了青玉头等丫鬟的位置。
“我不是交代你们要好生招呼吗?青玉做的挺好,若是真听你的将人晾在那,像什么样子?”
顾南华不喜欢听花铃说青玉的不是。
毕竟,那是服侍了他多年的近侍,很体贴细腻。
花铃闻言,就走到顾绮年身边嘀咕,“小姐,奴婢可都是为夫人着想。这个叫絮柳的女人虽然过去是老爷屋里的,可到底无名无份,都没做姨娘就敢摆主子的派头,肯定不是简单的。
再且,咱们从太原回京这么些时日,她都不曾露面,也没到夫人跟前请安服侍,现在却跑来找少爷,谁知道安的是什么心?”
花铃对絮柳的排斥以及对娘亲的维护,顾绮年听得出来。
只是,还没等接话,旁边的顾南华就先开了口,“花铃,你别这样容不得人。刚刚她不是解释过,是前阵子陪祖母去庙里上香时摔伤了脚不在府中,瞧今儿刚回来就过来看我,这都已经赔罪过了,你怎还念念不停的?”
他温和的神色稍沉了几分,随后索性就指着小书房的门口,催促道:“这外面有青玉服侍就够了,你将方才收回去的书都整理上架去。”
闻者抿唇,仰头接道:“少爷,奴婢是真心替您考虑。”
“好姐姐,我哥就这直脾气,你还不清楚?”
顾绮年见她委屈,忙拽住了劝她去小书房。
心中却不由感慨,以往花铃挺会做事的,为人也机灵,最会察言观色,怎么现在刚到文园就惹得哥哥不喜了?
兄长的脾性原就这样,哪怕是处在对立面的人物,但只要对方没做伤害他的事,就决不会说想着去堤防戒备。
花铃不甘的望了眼顾绮年,又望向主子。
顾南华绷着脸,“还不快去!”
他很少用这种严厉的语气对待下人。
尤其花铃以前还是母亲身边的人,小时候兄妹俩都还喊她姐姐。
但这不贴身相处还真不知道,对方性子太严肃了,总喜欢在旁边提点着自己说什么做什么,这种感觉让顾南华非常不满。
诚如早前去见大伯母,花铃竟然还要求跟去,说是陪着,但潜意思就是生怕自己说错话惹恼大伯母。
真是搞笑,自己又不是无知幼童,走到哪还要她跟着?
再说一个少爷,出入跟着的不是小厮而是丫鬟,行走在府里,别人该用什么眼光看待自己?
顾南华就命她留在院子里晒书。
他越来越不喜欢花铃了,但又不好将她赶回内院。
顾绮年隐隐察觉到了其中的不融洽,瞄了眼走回小书房的花铃,突然发现,不过短短几日不见,她好似变了不少。
桃红色的背影,窈窕婀娜,很倩靓。
以前在娘亲身边,她从不会穿这种艳色的衣衫。
而且服侍的时候,特别在意主子的神色,但凡察觉到不对,就肯定不会说出让对方生气的话。
她一向很懂分寸。
但现在,虽然话是在理,但丝毫没留意哥哥的情绪。
衣着却很明艳,有种锋芒渐显的意味。
顾绮年突然觉得,以往相处多年、自认为了解的花铃变得很陌生,看不太懂。
心底就有个疑惑,不确定娘亲让她来文园这个安排,是对是错。
“妹妹你别管她,”顾南华拉回她的思绪,还不由苦笑,“你说当初娘让珠儿过来多好,这个花铃自以为又娘撑着,总爱管着我,哪里有个丫环的模样?”
顾绮年额头一跳,倏然转身就对上兄长的眸子。
这话说得有些严重。
他是不是多想了,还是有人给他说了些什么?
她想到先前大嫂欲要送来文员的西枝和东萍,如今都在阙梅苑里待着,又想起今日他单独去荣华堂处了好半日,心生不安。
顾南华依旧是副清淡温和的神色,好似碍眼的人不在眼前,他就依然是往常的心境。
碰了碰旁边人的胳膊,望了眼正前方言道:“还是先过去吧。”
青玉二人本是想走向月洞门的,但刚跨出走了几步就听到花铃的话,纷纷都停在了原地。
文园不大,这东屋的庭院更是小巧,哪能装作没听到?
青玉性子随了主子,从来都是笑脸待人,不轻易得罪人。
花铃过来后,她将大权交了出去,自己则听她安排使唤,平时也不敢抱怨。
刚刚,是少爷说了要好生招呼絮柳,她方没听花铃的话执意陪着坐在藤架下。
却不防,花铃回头就跟小姐与少爷告状。
联想到絮柳的身份,青玉多了几分忐忑。
她很无措,担心夫人知晓后怪罪自己。
顾绮年跟着哥哥过去,将视线落在柳絮身上。
其实,她刚刚就打量过。
絮柳是个二十有五的女子,白皮肤,杏眼高鼻,瓜子脸,样貌很出色。身上穿了件芙蓉色的轻绸衣裙,鸦青的密发梳成圆髻,带了几支金钗,鬓边还簪了朵紫琼色的绢花,衬得越发明艳。
浑身上下,打扮得就不似个丫环。
顾绮年见状,对花铃刚说她是主子派头的话,不由就信了几分。
想来,这些年,她在侯府里过得不错。
只是,连爹娘在府中都谈不上多少地位,她个通房丫环,却能得人优待?
从寺庙里回来,又是这身装束?
顾南华已经在旁边解释,道路上遇着了妹妹耽误时辰,让对方久等等话。
他敬着絮柳,觉得既然是自己父亲的女人,就不能怠慢。
顾绮年却不这样想。
她的观念里,从来就没有絮柳这个人的存在,更不可能就这样轻易的接受对方。
这个絮柳,不是李莲。
李莲虽也是个意外,甚至还抱了孩子带着信物找到府里,但从出现的那一刻起,自家就都排斥着她,当成了外人。
然眼前人,是当年祖母给的,阖府上下都知道她是爹爹的女人。
这是无法辩驳的事实!
不能侥幸,幻想对方其实跟父亲没有丝毫关系。
顾绮年虽不清楚十年前的母亲是如何对待絮柳的,但现在,怕是容不得父亲还有其他女人。
她望着对方,就觉得刺眼,心情也不似当初面对李莲时平静。
毕竟,两人身份相差太多。
李莲是个很容易被看穿的人,表情想法什么都写在脸上,目的太清晰,推敲琢磨下就知道她在玩什么把戏;
然这个絮柳,从小就在侯府里长大,又能得祖母送给父亲,手腕见识肯定不凡。何况,在自家离开后还能回永清堂当差,瞧着她这份行头,便知这九年里她日子过的不差。
又怎会是个简单角色?
絮柳先是回了顾南华的话,客气的道了几句,再望向顾绮年,屈膝福身言道:“婢妾刚回府,前些时日不曾去夫人小姐跟前,还请不要见怪。”
以侍妾的身份自称。
态度很谦虚,嗓音亦很悦耳。
她笑起来的时候,细眉弯起,很妩媚。
“你是在服侍老夫人时受的伤,逗留在寺庙里又不是你的错,哪有什么好见怪的?”
顾绮年只淡淡笑着,复瞅向对方的脚踝,似关切的问道:“如今可都好了?”
“已经好了。”
九小姐待她越客气,絮柳就越担心。
若是寻常这般年纪的姑娘,在外头被爹娘纵宠着,见到自己时怎么也该表现些什么。
然现在,对方表情越平静,就表明其心性越沉稳。
絮柳想着再添道:“是那日老夫人下阶时踩空,我紧着去搀扶,自己方不小心掉下去的。”
“原是为了祖母,你真有心。”
顾绮年知道,她在强调,强调在老夫人跟前的地位。
这是变相的加筹码,是不自信了吗?
“老爷夫人不在府里,我代他们尽孝是应该的。”
絮柳笑容浅灿,言了几句又直接道:“如今你们回来了,我就不该再住在永清堂,先前已去给老夫人辞过,等会就随九小姐回阙梅苑,定是得服侍夫人的。”
她的话,说得真诚。
顾绮年心中却是一紧,她还得跟着住到阙梅苑?
但絮柳本就是四房的人,以往就是服侍爹娘的,根本就没有理由能拒绝。
而旁边的顾南华,脸色直接滞顿住了。他似乎刚刚反应过来,这个絮柳,以后就是自己家里的人。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