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苏落知道进谷梁世家的祠堂需要谷梁鸿付出这么惨痛的代价,她是决计不会随他来此,见他腹部的血在青砖地面绽放若曼陀罗般刺目,一尺左右的匕首差点全部没入,只留下一截刀柄,苏落扑过去拔出匕首,然后一只手按住他的伤口一只手迅速抽下自己的霞帔,把他伤口缠住,继而又脱下礼服拼劲全身的力气把他伤口处左一道右一道的包起,唤了几声他毫无反应。
这个时候外面的谷梁春高喊着:“牧阳牧寒,快救你二哥!”
牧阳是谷梁秋的表字,牧寒是谷梁冬的表字,不仅仅是他们两个,众人悉数冲进来,苏落突然拾起地上的匕首对着门口的人,声嘶力竭的喊了声:“滚!”
她没有哭没有骂,只是表情冷的恐怖,那目光如寒星从天际滑落死死的瞪着罪魁祸首谷梁春,嘴角竟然咬破溢出殷殷血迹,在场的众位从未见过这样的冷厉之美,美的让人不寒而栗,她以为谷梁鸿差不多到了大限,自己也生无可恋,奋力扑去衣衫带风,清影如冬蝶掠过覆雪的花枝。
“落落不可!”
谷梁鸿突然发声,相爱的两个人彼此心意相通,他冥冥中感觉苏落是要对兄长不利,急忙喊出这一句。
他活着!苏落收了匕首转身扑向他,跪坐在他面前抱起他的脑袋,眼泪如珍珠颗颗滴落在他惨白的面颊:“大叔你没有丢下落落。”
谷梁鸿微微睁开眼睛,这样的状况下他还能笑出:“我说过,陪你活到九十岁,来,快给我点穴。”他抓着苏落的手按在自己身体上。
苏落使劲一戳,他眼睛睁得大些,再道:“小伤,修养几日便可。”
谷梁春听他这样说也总算松了口气,让两个弟弟抬着谷梁鸿送回他的卧房,大夫也请了过来,诊脉之后,悬壶济世几十年的老先生捻着山羊胡子啧啧称奇,谷梁鸿的刀伤和致命处只差毫厘。
如今这样的情形,大家再也没有一个提及他和苏落的婚事,为了让他静养,按他的交代只留下苏落和春好、杨二郎三人,剩下的一概不可打扰。
春好和杨二郎去厨房熬药,苏落守在床前,很奇怪,她脸上一直都是淡淡的笑,一滴泪都没有再流出,这不是对谷梁鸿死里逃生的惊喜,这是她不想谷梁鸿担心,没有一个病人喜欢看到谁在自己床头哭天抹泪,这个她懂,她看着他浅浅的笑,唯有谷梁鸿识破她这笑的背后是怎样的痛楚。
“放心,我是高手,我说过我能够收放自如。”
他说的非常轻松,苏落相信,他并没有真的想死,他死了谁来爱自己,可是这样的冒险实在不可效仿,她嗔怪:“假如有下次,我不会原谅你,进祠堂而已,早一天晚一天,何必这么大动干戈。”
他道:“在西域遭遇雪崩那次,我非常怕,假如你死了,我此后的几十年不知为何活着。关外再次遭遇地震,我又怕了,假如你死了,我此后的几十年也不知为何活着。有些事可以不急,爱一个人却非急不可,人世苦短,我只是想多爱你一天。”
苏落打算好不哭的,此时却再也忍不住,装着给他掖被子把脑袋垂低,一滴泪落下啪嗒飞溅在他的手背,好一个漂亮的水花,抬头时立即换成笑,道:“彼此彼此,我也曾经想过等满了两年没了和卓文的荒唐婚约再爱你,可是我等不及,就这么等不及的以你儿媳的身份来爱你,对不起,给你带来这么多麻烦,早知如此……”
谷梁鸿一把抓住她的手,以为她会说出早知如此就不与你相爱这样的话,苏落却道:“早知如此,我应该在十八年前就爱上你。”
她开了句玩笑,十八年前她刚刚出生而已,谷梁鸿却欢喜道:“十八年前我真的爱上你了,我还抱过你,不过那时你没有现在这样好看,红彤彤的一个小肉肉。”
苏落以为他是戏言,不知道十八年前那一场宿命的安排,谷梁鸿救她命的第一次不是莽原上遭遇劫匪之时,而是十八年前她刚刚出生之时。
谷梁鸿仰头窃笑,没想到十八年前竟然给自己救下了一生相守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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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阑人静,苏落偎依在谷梁鸿身边看护着他,不知不觉竟然睡着,烛火闪闪幔帐拂拂,屋子里蓦然冷了起来,是不期然而至的秋雨在夜半时分降临,院子里的合欢簌簌叶落,风吹动没有关闭严实的窗户,苏落想起身,谷梁鸿手指摸过来,拂过她鼻翼时是好闻的清荷香。
“我去关窗户。”苏落把他的手放在被子里盖好,他伤了之后,她似乎是一夕之间成熟起来,习惯被人照顾的她,现在照顾起谷梁鸿来事无巨细非常小心。
谷梁鸿嗯了声,接着又舒心的沉沉睡去。
苏落走到窗户前刚刚抬起手,却被人抓住从窄窄的窗户缝隙间掳走,她想喊却发现此人是师父墨子虚,也就乖乖的随他而出,墨子虚仍旧一身大红的袍子,一顶斗笠遮在头上。
“师父,这样的时辰这样的天气,你为何来了?”
自从苏落负气出走之后,师徒两个是第一次见面,墨子虚道:“此处说话不变,明**一个人去飞白的住处找我,有重要之事告诉你。”
他说完不等苏落开口就扶风而去,轻功之高速度之快,也只能用扶风二字来形容。
苏落猜疑究竟是什么重要的事,他要夤夜冒雨前来通知自己?揣摩不出也知道事情应该是既重要又需要背着别人,于是没有告诉谷梁鸿,第二天她找了个借口,只说是给谷梁鸿买些滋补之物,然后一个人找去墨飞白在凉州的住处。
乍见她墨飞白喜不自胜,高兴的不知说些什么,只是牵着她的手进去找墨子虚,墨子虚已经告诉了他,今个苏落来此,就把她的身世坦陈,墨飞白想的是,这样一来苏落再也不会喜欢谷梁鸿,所以他才开心。
在门口处遇到鱼仙姬,本着苏落救过他他又反过来救过苏落,两个人再见面少了敌意,彼此笑笑算是打了招呼,墨飞白带着苏落进到屋内,墨子虚道:“飞白,你出去。”
墨飞白应声而出,随手还把门关好。
苏落刚想喊一声师父,话没出口却见墨子虚撩起大红的袍子跪在她的面前。
苏落惊诧:“师父,你喝醉了?”
墨子虚郑重道:“奴才给公主千岁请安。”
他的跪都让苏落震惊,居然还说什么公主千岁,苏落不是震惊而是直接被震在当地动不能动,半晌才反应过来:“师父,你不仅仅是喝醉了,还吃了**,你在说些什么?”
墨子虚自己起身,然后回到书案前打开一幅画,是苏落在他闭关的密室中看到的那一幅,苏落知道这是娘亲,他道:“她是你母亲,她也是建文帝的妃子,你当然是公主。”
建文帝?妃子?公主?苏落的震惊一拨接一拨,张开嘴巴不知闭合。
墨子虚放下画幅,问:“你可知道为何墨宗上下的孤儿都随着我姓墨,独独你姓苏?”
这也正是苏落一直纠结在心的问题,茫然的摇摇头,感觉差不多和母亲有关。
果然,墨子虚道:“因为,你母亲叫墨子苏,你出生的日子,就是她离世的日子,所以,你出生她陨落,你就叫苏落。”
苏落感觉腿有些软,扶着椅子挪了自己去坐下,从没想过自己这样诗情画意的一个名字,竟然暗含着这么一个凄楚的故事。
“师父,您能把话说个详细吗,我现在不知怎么思考了。”
墨子虚搬了把椅子坐在她对面,故事未开始,竟然泪洒衣襟,这是苏落在他身边长到十八岁第一次看见他哭,师父也会哭?她以为师父是个刀枪不入铁打的人。
“你的母亲,是我的爱人……”
他这样开始了故事——
那个时候他风华正茂,那个时候苏落的母亲墨子苏豆蔻初开,他是文韬武略的青年才俊,她是闻名京师的绝色丽人,他是个孤儿,被墨子苏的父母收养做了义子,两个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暗生情愫,墨子苏的父母也开明,打算成全这对有情人,不料想晴天霹雳,墨子苏无意间被当时身在皇位的建文帝朱允炆看见,一纸诏书宣进宫去,做了他的妃子。
墨子苏和墨子虚从此一个宫里一个宫外相隔两个世界,墨子虚为了救她出藩篱,找到秦岭深处的无涯子,以一只眼睛为代价学习神识功,然后潜入宫里想救出墨子苏,熟料想她竟然已经有了身孕,墨子苏不肯随他走,原因是孩子不能没有亲生父亲,无奈下,墨子虚为了能够见到心爱的人,心甘情愿进宫净身做了太监,本来想一辈子就这样守着心爱的人。
十八年前朱棣攻破京城,宫里起了大火,墨子虚觉得时机来了,朱棣必然会杀了建文帝,建文帝死了墨子苏也就自由,他乐不可支的去找墨子苏决定带她逃出宫去,此后深山老林隐姓埋名,过一种平淡的日子,却听说墨子苏已经生产,这个孩子当然就是苏落,可是却听说宫中有人蛊惑建文帝,说这个女娃一出生京城就失陷,当时还没有名字的苏落便成了一个妖孽,大家力谏建文帝杀了苏落或许能够挽回即将崩塌的皇权,没等建文帝下了决定,墨子苏被一个好心的宫女告知一切,便抱着女儿逃出寝宫。
等墨子虚找到墨子苏时,就发现她已经死了,死在一个人的脚下,那个人一手拎着滴答淌血的刀,一手还托着刚刚出生不久的苏落,不用说,这就是杀死墨子苏的凶手,并且正在想把苏落摔死,墨子虚急忙动用神识功,于那人梦中盗走苏落,然后带着苏落逃出一片混乱的皇宫,远走西域,建立墨宗。
故事讲完,他看着苏落一字一顿,仿佛怕她听不明白,用力道:“杀死你母亲的人,就是当时朱棣赫赫威名的报国大将军——谷梁鸿。”
苏落身子软成一滩泥,脊背无力靠住椅子,绵绵的滑了下去,瘫坐在地上,惊恐的看着墨子虚,努力辨识师父说的这些话是不是在给自己造梦的情境中,好久好久,她能够清晰的听见自己变了调的呼吸,确定不是梦,摇头道:“我绝对不信。”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