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敞舒适的马车内铺了整厚厚一层的毯子,从矮桌至桌上器具无一不显露尊贵。说来亓晏他在阿芜面前其实从未刻意隐瞒身份。
马车外的人仍不肯罢休。亓晏乃至他身边的这些仆从的目中无人让赵致松内心十分愤慨,他强压住怒气站定身躯,脊背坚/挺,扬声振振:“容王言是回乡祭祖,但试问东都与越州相隔千里,王爷告假不过短短数日,如何做到往返。”
赵致松此言一出,为首的江岑与长宁皆对其怒目而视。赵致松却丝毫无惧于这份压力,执意欲让容王现身亲自与他说个明白。无怪乎赵致松这般设想江州刺史周秉是亓晏的走狗,江州最早属于江南道,与越州并属于亓晏的父亲、也就是那时唯一的异姓王管辖。亓氏在江南势力扎根已久,哪怕大树倾倒,但恐留有残部。更何况如今容王的势力如日中天,甚至皇帝有时都不得不受制于王,狼子野心,路人昭昭。
亓晏挑了挑眉,车外众人虽未见得他神情,可当他开口时,似笑非笑中埋藏的阴鸷却已让早先就见过他容貌的人联想出他那副惯笑着的表情。
“看来赵黜陟使对本王的成见很深。”
“并非成见,臣身负陛下厚任,必要查明真相回禀陛下,才无愧于圣恩无愧于国家百姓。”男人拧眉说道。
“既如此,那赵黜陟使便去查吧,若是赵大人真能找出什么线索指向本王,到时东都再对簿公堂不迟,但现在恕本王不奉陪。”阿芜急着回东都,亓晏自然不愿在事上浪费时间。正想着阿芜,亓晏便感受到身边人的目光,他话语中的阴鸷顿化无形,对阿芜扬起与刚才截然不同的温暖笑容,安抚阿芜的不解与担忧。
亓晏轻声说道:“没事。”
“王爷!”
这一次回应赵致松的是江岑的剑。侍卫长目光森冷,比他手中的剑还要令人忌惮。长宁嗤笑了一声,对马车下脸色难看的赵致松说道:“赵大人若有如此功夫,不如好好解决案子。”
百姓们围观全场,等到马车调转马头时纷纷畏惧地后退,让出一大片位置。几辆马车驶远了,徒留下赵致松站在原地。青天白日,车轱辘的影子被拉得巨大又斜长,从始至终赵致松都没有见到马车内的亓晏,但从他那些侍从的举止中,赵致松却已和他交锋过一回了。
马车驶出江州,不久便把城郭远远抛在了后头。于亓晏来说,方才的事不值得他太过放在心上,可阿芜却似乎不是这么认为。
亓晏发现阿芜自刚才起就异常沉默,想了想:“吓到了?”
阿芜先是看了亓晏一眼,然后问:“你是容王?”
亓晏反应过来原来阿芜一路上的沉默只是因为她还在思索这个问题罢了,笑着反问她:“我不是,天下还有第二个容王不成?阿芜不信,我找印信给你看;若再不信,当初册封的圣旨却要等到回东都才能拿给你看了。”亓晏说到后来还和阿芜开了个玩笑,实则希望阿芜不要因为他的这重关系与她疏远。
阿芜摇摇头:“我信。”
“你早就、就告诉我啦。”
亓晏一怔,看着阿芜澄澈平静的眼眸,记起之前月下他抱着阿芜絮絮叨叨说起他早已权倾天下的事,亓晏一时抱着不知何种心态继续问道:“可我那天喝醉了,那时说的话你也信吗?”
阿芜眨了眨眼,慢吞吞说道:“你没骗过我。”
阿芜实话实说。
大概是阿芜放慢语速的缘由,这句话在亓晏听来格外清晰连贯,也格外让他心跳加速。亓晏一瞬间想起许多事,旧人旧事都与眼前的阿芜重合。这一刻,亓晏比任何一刻都欣喜阿芜的这份经年不变。
阿芜看见亓晏嗤嗤地笑了,一双眼里盛满了明媚的笑意,甚至还有微微的水泽,好看得紧。因他笑了,阿芜头一次注意到亓晏的唇上有一颗丰满的唇珠,笑起来时直为他添三分缱绻温柔。
亓晏笑够了,从抽屉里拿出装各种糕点零嘴的食盒,拿了其中一块桂花酥给阿芜。
“来,阿芜吃糖。”
阿芜接过,分小几口吃完,而亓晏也同样吃了一块。糕点酥脆,浓郁的桂花甜味充斥满整个口腔,想来又是出自江州最好的糕点铺。
亓晏捻起了第二块,他似乎格外钟情于这种点心,不过他在吃之前问了阿芜一句。
“阿芜觉得甜吗?”
阿芜说甜。
亓晏道:“是很甜。”
他唇边的笑意却像在说不只是糕点甜而已。
长宁做了亓晏多年的贴身侍从,自然有把人伺候得舒心熨帖的本事,不止是解馋的吃食,就连喝的、解闷的话本杂记,甚至阿芜没看完的医书他都通通备在马车内了。不过有亓晏在,阿芜并没有机会看医书。亓晏有心与阿芜聊天,便循循善诱阿芜与他多说几句话。实则亓晏未免太过担忧,阿芜虽然应得不多,却很认真地在听他说话。
两人从天南地北、这十年间各自的生活琐碎聊到了阿芜的师父身上。在知道阿芜到东都很大一部分原因其实是因为她的师父,亓晏眯了眯眼,对此人产生了浓烈的探究。
“在东都我多少说得上几分话。”男人说着客气的自谦话,“阿芜你若有什么事尽管与我说。”
“没关系。”阿芜微微摆手,“我知、知道师父在哪,我自己找、就好。”
等到了东都,常远镖局只需随便找人一问就知,阿芜知道亓晏很厉害,但这点小事她实在觉得没必要麻烦亓晏。
听到阿芜说要去常远镖局找人,亓晏略讶异地扬了扬眉。
“阿芜你师父的名字是——?”
阿芜被问住了,好半晌才垂着眼回答。
“师父姓冷,可他的名字我、我不知道。”
得知阿芜师父竟是常远镖局之人,亓晏着实有些惊讶。常远镖局和他有些渊源,寻了十年的姑娘竟然以这样的关联牵系在他身边,亓晏不知该不该感叹造化。
亓晏在此之前始终觉得阿芜是个无亲无友的孤女,如今听阿芜讲后,亓晏才想起其实当年阿芜有一次提及过。可与阿芜朝夕相处的半年里,亓晏从未见过这个人,要如何冷心冷情,才会放任一个当年只有十多岁的小姑娘独自生活在寂寞的竹屋中。亓晏对这个师父全无好感,对方在他看来实在担不起阿芜师父的身份。
只不过这份恶感亓晏并没有在阿芜面前表露出来,他略略一笑:“若非听你提及,我还不知你有这样一个亲人。”
“师父很忙,一般只在每年生辰的时候,回来看我。”
阿芜也吃了好几块桂花酥,她本身也喜欢这些小零嘴,亓晏看她喜欢吃,通通推给了她,阿芜吃得略有饱腹感,此刻正盯着糕点犹豫要不要再拿一块。可在亓晏看来,却是阿芜想起过往怔怔出神。
人间的热闹在此之前与他所爱的姑娘全然无关,年年月月独自一个人待在竹海林屋,哪怕有最喜欢的医术陪伴,可她会不会有那么一刻觉得寂寞。
阿芜倏然觉得手上一热,她低头看去,亓晏轻轻握住了她的手。他看着阿芜的眼神唯有疼惜的柔情,却无一点亲昵姿势下而生的旖旎。
阿芜虽分辨不出,却知道亓晏待她好,让她的心不知怎么也跟着有热度覆盖的手烫了一下。
“阿芜喜静还是喜闹?若是喜静,我让人寻来医书经典供你消遣;若是喜闹,我带你去看山河烂漫,还是阿芜两者都喜欢?若是陪阿芜,我纵忙碌也抽得出时间。”
车轮转动的声音压过马车内亓晏的深情款款,外头的人还不知道他们眼中一向不近女色的王爷说起情话来有多甜。
阿芜注视着亓晏,轻问:“这也算报答吗?”
亓晏缓缓笑开:“如果阿芜觉得是,就是。”
亓晏对她好,阿芜自也想对他好。对一个人最好的方式莫过于满足他的愿望,阿芜想了想亓晏的愿望……似乎是报恩。
那她也要满足亓晏的愿望。
于是阿芜点了点头:“都、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