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北面大卮国新君即位,有意修缮两国关系,是以主动派了使节南下来安国。灵帝唤来了亓晏与其他几位重臣共同商议此事,最终决定由礼部与鸿胪寺共同主持此事,以示足够的礼节。亓晏在塞北待过小几年,那时不知与大卮打了多少次的仗。此次大卮派人来东都,小皇帝提防他,亓晏却乐得眼不见为净。再者人逢喜事精神爽,亓晏也不想因为这种小事坏了他近日的好心情。
几乎没有人会错认亓晏脸上真切的喜意,与往日那些冷笑讽笑截然不同,温柔得不可思议。是以明知那是个活阎王,也不禁怔神地多看他两眼。
灵帝宋辰瑞自然也看到了,这份于天子大殿上的漫不经心,让灵帝觉得分外刺眼。这段时日宋辰瑞因为王谢两家之事焦头烂额,如今见亓晏神态,更确认是他捣的鬼。幼时在亓晏手底下做傀儡皇帝唯恐朝不保夕的惶然与如今的愤怒两相交缠,让宋辰瑞更痛恨这个人。
他的父皇、他的兄长们皆死在这逆臣贼子的手中,而亓晏就像戏耍似的,偏偏放过了他。
亓晏对小皇帝的视线并非无知无觉,甚至还回了一个明晃晃的笑容。
四目相对,实则两看相厌。
得偿所愿,亓晏一时间变得温和不少,朝堂事与小皇帝都不足以让他计较。
他会空出时间亲自去接阿芜,怀抱着特意买来讨阿芜欢心的糕点,长宁在一旁摇扇,车厢内安静却不闷人。等待时念起阿芜的好,心里滋生了甜,便捻一口怀里的糕点尝尝,像是为了特意配合着留恋。日暮时分,马车停在鹤寿堂不远处的树下,再过不久,他的姑娘便回到他身边。
阿芜有时能看出亓晏在她不在时偷吃过一两块,阿芜也不觉得生气,两个爱吃甜的人活像没长大的孩子,回家的路上相互分着精致可口的糕点。好在两人都只是尝个味道,否则王府的后厨就要忧愁起自己的厨艺了。至于食盒里剩的一大半点心,阿芜却不允许浪费,便可怜长安长宁以及江岑这些身边人被迫改了口味吃甜。
亓晏今天也抿了一嘴甜,可他贪心地看着阿芜沾屑的嘴角,觉得那儿更甜。
他目光灼灼,阿芜也不发现都做不到,自从应了亓晏两个人一块好好地琢磨如何算得钟情,她就觉得分明已过加冠的男人日子往回头了过活,看她的目光比以前说要暴打她是还要直接热烈。
阿芜和亓晏直白提过:“你、你别这样,看我。”
亓晏嘴角嵌着笑,故意逗阿芜,看她一副着实苦恼又形容不出的模样:“我如何看阿芜?我亦不知呢……阿芜好好与我说说。”
说是怎么也说不过亓晏的,何况阿芜越想解释,便发现自己口吃的症状越严重,头一次有了恼羞成怒的情绪,两手把亓晏那双眼捂得严严实实,用细声细气的江南调训亓晏:“不、不许看了!”
把人惹急了就要哄,亓晏便左一句“好阿芜”右一句“我错了”,一路说得口干舌燥,外头隐约听了个全程的长宁忍不住腹诽,王爷这语调怎么听怎么像乐在其中。
没有人见过亓晏这副颇有些无赖模样,但哪一个又有资格评说好是不好。
这会阿芜刚咽下口中的糕点,便注意到亓晏又在盯着她看。阿芜有时候甚至觉得亓晏看她的目光就像脖子上拴着个不牢靠的锁链的犬类看到肉骨头似的,虽然这样的比喻对他们两个人都不太好听……
亓晏凑过来,他本就坐得离阿芜极近,所以只略偏了偏头,舌尖便卷去了阿芜嘴角那点糕渣屑。亓晏爱极了阿芜,连亲昵的动作都带着血骨里的缠绵,阿芜半知半解,偶有这般亲密的姿态时一张小脸总是板得分外严肃正经。
虽然知道与亓晏独处时的心疾不是病症,可阿芜总担心心跳得太快,会不会直接从嗓子里蹦出来。还是绷紧点脸比较好。
每每亓晏都会被阿芜这副表情逗得失笑不已。
今日他也笑了。双手环着阿芜的肩膀,即便难受也要刻意弓着腰靠在阿芜的肩膀上。阿芜能感受到耳畔湿热的浅浅呼吸伴着亓晏一声声低语布洒在她的耳垂和脖颈一带。
“阿芜嘴边沾着东西了,好甜。”
“阿芜。”
“好生喜欢你。”
阿芜轻抿着唇,学亓晏那般也落了一个浅吻在他的唇角。
两人约定一起钻研摸索,阿芜是个好学生,每天都有好好恪守着。
无赖着逗阿芜的那个亓晏消失了,亓晏枕着阿芜的肩膀恢复往日那般温柔,长睫垂敛着,嘴上说着抱怨的话,可神情却很满足。
“唉,恨不得今日就娶你。”
阿芜仔细看,却发现亓晏露出来的那一侧耳垂悄悄红了。
大卮使节抵达东都时,东都已然盛夏。草原上何曾有这么热的时候,一队穿着夹袄的大卮汉子热得汗流浃背,露在衣服外的蜜色肌肤油光发亮,比他们身下骑着的宝驹的毛色还要惹人眼。
接待大卮来使的任务已交由礼部与鸿胪寺,但灵帝也需接见对方。宋辰瑞本欲办一场华贵而奢的宫宴,礼待使节的同时彰显安国强盛,这件事被亓晏知道后强硬地横插一手,规格改简。
有了自己主见的宋辰瑞十分不满,少年隐忍不发,一双眼却载着满满的怒火。
可随后却听到亓晏的嗤笑。
“打了这么多年的仗,如今不打了,陛下还要将山河奇珍捧到他们面前让人看,生怕他们不喜欢?”
宋辰瑞涨红了脸。
亓晏从未当他是个真正的皇帝,明面讥讽漠视他的次数只多不少。随年岁长,宋辰瑞心里对亓晏的畏惧减少,但仇恨日益增多。
可无论如何,最后宫宴是按照亓晏的意思改简了,华贵依旧,只不过没有原先那般极致豪奢。
宫宴亓晏亦去了,但因这一次有大卮的人在,亓晏对他们没什么好感,想了想便没有带阿芜去。
结果却闹得亓晏有些不愉。
太后生辰宴上,应邀在列的诰命与贵女们第一次知道原来不近女色的容王也有这样柔情蜜意的时候。各官员听宴上回来的妻眷说起两人的亲昵,又道阿芜的容貌是何等惊为天人,以为容王终于懂得温柔乡的好。有人打听阿芜,只知是容王在越州祭祖回来路上遇见的一名家世普通的女子,便心思活络地往亓晏那送了两位美人。
结果美人连亓晏的面都没见着,直接被送回了那官员嫡妻的被窝里,顿时后院着火闹翻了天。这件事闹得不小,那官员第二日顶着同僚的嘲笑忐忑地上门赔罪,只见到了长安似笑非笑的脸。没几日官员便落得门可罗雀的下场。
亓晏将阿芜护得很好,这些通通没叫阿芜知道。
今日阿芜到鹤寿堂时被伙计告知崔胜在宫内,约莫是不会来。阿芜点了点头。
崔胜在与阿芜一段时日的相处后,发现以阿芜的药理学识他也不需再多教她什么,说是教导不如说引导更为合适。崔胜倒也是个胆大不羁的人,阿芜乐得常来鹤寿堂,他便也敢把阿芜当做一份力让她坐诊看病。大夫没有病人称得上什么大夫。
崔胜也精明,看透了在医术上容王要的是但凭阿芜高兴。
所以十有八/九不会怪罪他。
一开始来鹤寿堂的病人看到大夫是个女子,基本都不太相信对方的医术,就是这姑娘长得再好看,要是把他们的小命给医没了,他们这多看的几眼哪够值得回来。
阿芜用实力止住了这些人的疑虑,病人们反倒更乐意给自己看诊的是这样美若天仙的姑娘了。只不过阿芜更喜欢钻研疑难杂症时的热血沸腾的心情,寻常的病症也看,只是提不起心,一般总是上午坐诊一会,之后便躲到二楼的厢房里看医书。
阿芜正看得入神,门外头却传来了伙计迟疑的声音。
“姑娘,宫里来了人……是找你的。”
阿芜顿了顿,放下书,沿着楼梯下楼。
大堂原本等着看病的病人远远地规避到角落,正中央站着两个人,为首的那一个打扮阿芜熟悉,她在长宁身上见过,只不过楼下这一位下颚高高扬起,神色要倨傲得多。
对方听到动静,抬头,见阿芜下来了。甫一眼,难免为阿芜的容貌眯了眯眼,不动声色的咋舌暗自评论了一番。
“想来这位便是阿芜姑娘?太后娘娘差咱来,有请一趟。”
跟着阿芜的两个婢女顿时一惊,相互对视后,其中一个开口替阿芜委婉拦了下来:“这……公公,您看再过不久王府的马车就来接了……”
对方挑了挑眉,语气霎时沉了下来。
“小小的奴婢也敢不把太后娘娘放在眼里?!”
来的宦官尖声,说得亦难听,两个婢女脸色难堪,却反驳不了太后身边的红人,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阿芜沉默地盯着对方好一会,才缓步迈下一阶。
这在对方眼里是示弱屈服的意思了,来人扬起得胜的笑容,手一摆,道:“姑娘请吧。”
两个婢女见状也明白自己拦不下来,只得私底下商量好一个跟着阿芜,另一个连忙回王府报信。却不想对方偏偏像是知道她们的打算,生拖着不让容王府的人知道,一个也不肯放走地都带进皇宫了。
车轮辘辘,马车内只有阿芜与两名婢女。见阿芜沉默着不说话,两个婢女生怕外头的人听见,小声地安慰阿芜:“姑娘别怕。”并临时与阿芜讲了不少宫中规矩,怕宫里人抓着为难阿芜。
这是阿芜第二次进宫。太后的寝宫清雅中带着贵胄之气,阿芜迈过门槛,与正位上的谢太后四目相对。
谢太后年逾三十却保养得宜,看过去不过二十有八,也是美人一个。可世上美人最怕的便是放在一起比较,今日细看阿芜,谢太后差点折断了自己的指甲。
阿芜记得谢太后的模样,只不过上次生辰宫宴上隔得远,不如眼下看得清晰。正当阿芜出神时,紧跟在她身后的婢女扯了扯她的衣服,先开了头,阿芜反应过来,对谢太后行了一礼。
行礼时阿芜神色淡淡,看去是让人心叹的清冷气质。谢太后不管阿芜本身是不是就这么一副性子,只当她恃宠而骄目中无人。于是也不知是忘了还是故意,谢太后并没有立刻让阿芜平身。
过了一会,谢太后才强作面色如常,略略笑了笑,说道。
“时下天热,给姑娘上杯茶吧。”
“自上回宫宴上见了,予心里头便好奇得很。又听说你在跟崔御医学医,正好这几日有些乏,予便想请了你来看看。”
说到最后,谢太后才悠然道。
“你叫阿芜,是吧?”
一个没有姓的孤女,却能得他垂爱,朝夕相伴。而她呢,隔着深宫,只有生辰宫宴这样的借口才能见上亓晏一面。
谢太后怎可能不怨不恨。
阿芜点头:“嗯。”
她的应话实在少,连身边的婢女都开始为阿芜担心起来。可谢太后一改初见的下马威,偏生与阿芜说着长段的话。阿芜回应她长句,磕绊的口吃免不了暴露于众人面前。
谢太后这才畅快地笑了。
哪怕早就得知了阿芜身上的缺陷,但逼了阿芜开口,亲自确认美玉有瑕,还是一块不可修补的瑕疵,谢太后才勉强安慰自己。
不过是个结巴。
“这口吃之症,难道崔御医也没有办法医治好吗?”
面前女人状似说着关切的话,阿芜却莫名觉得不舒坦。她仔细看了一下谢太后的脸。
就在谢太后以为戳到了阿芜痛处正快意着,阿芜冷不防开口。
“太后,让我来看、看病?可你没有病,为什么要装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