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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村长王富贵那儿回到张保全家,奚念知蜷缩成一团,躺在桃树下望月出神。
下巴枕着两只毛茸茸的前爪。
姿势挺舒服的,但她心底不舒服。
关于那匹金焰狼,不曾想背后还有这样凄惨的故事。
表面看只有公狼陷入不幸,可牵连其中的竟然还有走投无路的母狼,以及嗷嗷待哺的小狼崽子们。掐指算算,各地送入木兰山的猎物少说也有上百头。
是不是它们每只身上都有一段令人动容神伤的悲欢离合?
她射死的那只八角鹿呢?
它有爹娘配偶子女吗?
想着,眼前又浮现出那双湿漉漉雾蒙蒙的眼睛。
鼻尖泛酸,奚念知将头埋入胸口。
明明不是故意的,她只是不想看它在千金小姐们的戏耍围攻下惊慌失措。
那一支支箭羽裹满肃杀之气朝它射去。
姑娘们穿着精致骑马装,明艳的脸蛋红扑扑的,她们英姿飒爽手持弓箭,交头接耳巧笑倩兮,打赌谁能最后射中它咽喉,一击毙命。
她落在她们身后,眼睁睁望着那头八角鹿吓得魂飞魄散抱头鼠窜。
它左边后腿被擦身而过的箭削去一块皮肉,血顺着矫健的腿汩汩流淌。
斜臀处斜插着一支刺入身体的箭羽,它遍体鳞伤,疼得趔趄踉跄,却下意识跑着、躲着、避着。
望着挣扎的八角鹿,奚念知沉默地举起了手中弓箭。
或许是因为她没加入这场狩猎游戏,所以她感受不到一丝畅快和有趣。
她只觉得它是那么的可怜无助。
诚然人是万物主宰,但这些动物不是饲养在农圈的家禽,哪怕生而为食物,在它们死的瞬间为何不能给个痛快呢?为何不能给它们留下最后一丝尊严呢?
她讨厌她们对它的百般折磨。
“咻”,羽箭划破空气,直直朝八角鹿射去。
一击毙命。
它倒下的瞬间,似乎用尽力气回眸望了奚念知一眼。
就是这一眼,魂牵梦绕,不断不断地重现在脑海。
不管如何,她确实造了杀孽。
如睿侯爷所说,传言八角鹿金焰狼都是女娲补天时期的神兽。
金焰狼天生凶猛,一身暗金皮毛令它成为了黑夜王者,睥睨且尊贵。
八角鹿则贵在精美天然的两只犄角,不同于其它种族的鹿,八角鹿的犄角像珊瑚似的,莹润光滑。最神奇的是阳光下,能见一缕若有似无的红线在犄角内游走。
大概是这个原因,世人纷纷流传说八角鹿犄角是月老的红线,只要求得它,就能很快拥有自己的好姻缘。
奚念知一箭射死八角鹿,按理说,这犄角本该是她的。
可她如何肯要?而且她此举也已经得罪了不少王公贵女。
事情细细说来,颇为复杂。
三年前,孱弱的皇后嫁给皇上不到半年便撒手人寰,皇上许是顾念皇后一族对他的恩情,一直未立新后,眼看三年整了,这事再耽误不得,便有了五六位下任皇后候选人。
比较热门的是先皇后的亲妹妹孙淑,燕老王爷的曾外孙女隋瑶媛,以及重臣之女梁亚玲。
八角鹿犄角之争,正是这几位姑娘的暗暗较劲。
拥簇在她们身边的千金们哪敢争抢风头?无非是假意技术不好,放些虚箭抬高气氛罢了。
这三位箭术平平无奇,连番拥堵,为八角鹿添了不少伤。
这时,凭空冒出来的奚念知挑战权威,抢犄角事小,万一别有所图那可就大大的不妙了。
好在奚念知只是区区太医院院使之女。
院使?不就是管御医的御医嘛,说到底,也是专门服侍贵人们的奴才。
孙淑隋瑶媛等顾及身份,没有大肆发作,又见奚念知识趣,怎么都不肯要那一双犄角,这事才算了结。
最后那两只沾满鲜血的犄角归给了谁?奚念知没有去打听,也不想知道。
姻缘这种事岂可强求?
她不信这些莫须有的传言。
可自从穿成这只黄狸猫,奚念知便不能确信了。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某种程度上说,人类是极其渺小的。
接下来几天,村民们开始频繁丢鸡。
丢鸡蛋倒还好说,鸡却是大大的不妙了!
目睹犯案经过的奚念知耸了耸肩,这次大家没把罪状推到以吉祥为代表的家狗身上,他们一致认为是——黄鼠狼。
奚念知:“……”
很好,现在轮到黄鼠狼背锅了!
其实,也不能怪村民们想象力匮乏,谁能知道山上竟会有如此胆大妄为厚颜无耻的贪狼呢?
不过,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对于这灰狼,奚念知的态度是,呵,且看它作死,她打赌它早晚会栽坑里的,还是深坑那种。
不管村民们忙什么,奚念知还是在村子和山上轮流跑,但她终于意识到这根本就不行通。
再漫无目的下去,大家早晚一起凉!
怎么办呢?哪怕给她一点点线索也好啊!
清晨,悻悻回到张保全家,奚念知找了个窝盘成一团补眠。
吃了早饭,张保全夫妇拿着锄头镰刀要去田地务农,便把十个月大的小女儿交给七岁的哥哥石宝照顾。
石宝这个年纪的男孩最是贪玩的时候,虽噘嘴应下,却十分不情愿。
大概巳时初吧!
一阵吵闹声传来,奚念知睡得正香。
闷热的空气忽然飘来一丝危险气息,她猛地惊醒,仰头看,一条淡红色的肥舌“嗤嗤”在她头顶喷气。
大黑狗胖胖的脑袋歪睨着它,眸子里闪过一丝恶作剧的意味。
仿佛在说:喵妹妹,又见面了哈,来玩捉迷藏啊!
奚念知气死了。
上次她就是被这大黑狗追得上蹿下跳,还掉了块皮毛。
“呜呜”低吼,奚念知警惕地观察环境地势,她看出大黑狗特地把右边的路给空了出来。
想让她往这边跑?然后落入它早准备好的圈套,顺势拦截?
呵呵,想阴谋她?不存在的……
转了转碧绿色的眼珠,奚念知做了个假动作,它率先往右边飞快跑两步。
大黑狗迸发出欣喜若狂的神色,四肢绷紧,准备扑捕。
奚念知迅速撤回,跳上后面的稻草堆,冲它“喵”了声,大大方方跳上老槐树,蹲在枝头挑衅地向它挥了挥爪。
大黑狗:“……”
懵了下,它吐着舌头追来,绕着老槐团团转圈,疯了似的不断狂吠。
大黑狗的主人是个和石宝差不多大的男娃。
四个年纪相仿的男孩子是来找石宝出去抓鱼的。
奚念知望向小木屋,石宝挠着后脑勺,小脸纠结成一团,既想和朋友出去玩耍,又不得不听爹娘的话照顾妹妹。
不知男孩子们出了些什么主意,石宝欢欢喜喜蹦了下,转身跑进屋,将妹妹给抱了出来,并且锁好了门。
看这架势,是要带尚在襁褓的妹妹一同出去?
个熊孩子!
今天那么燥热的太阳!可能是要变天了啊!
奚念知简直无语,可惜她有口难言,不然非得教训他一顿。
此时,大黑狗听见远处传来的口哨声,知道是主人在呼唤,便不甘心地狠瞪了眼奚念知,甩着尾巴跟大部队走了。
遥望他们一行走远,奚念知犹豫地跳下树,慢慢跟上去。
相信这几个牙都没长齐的男孩能照顾好婴孩?
还不如相信灰狼大黑狗能上树。
石宝啊石宝,你就祈求等会别下雨吧,不过无论变不变天,你爹娘的这顿竹笋炒肉你可是吃定了!
一路随行,奚念知被晒得热死了。
几个男孩先在村子外的荷塘捉虾钓鱼,耍了半个时辰,又朝别处转移。
起先大家还挺照顾石宝妹妹,到后来新鲜感一过,就直接将她放在阴凉处。
他们玩得忘已,俨然将石宝妹妹抛却在了脑后。
这都算了,更过分的是,他们商量了一阵,居然要进山。
奚念知不可置信地弓起背。
大人们应该都有叮嘱自己孩子不要随意进山吧?尤其是单独。
可这会儿他们竟然想把石宝妹妹也带进去?疯了吗?
婴孩身上有独特的清香诱人气息,是大型食肉动物难以抗拒的美餐。
哪怕青天白日,也不能冒险啊!
奚念知气得血都热了,顾不得多想,她朝他们飞奔过去,扯着嗓子大声“喵喵喵”。
一帮蠢蛋们,趁现在还来得及,快回家,不然让你们好看!好吧,你们实在想去也不是不可以,好歹石宝你不能去吧,你得带妹妹回家呀!哪怕你把妹妹放回家再去也比现在强啊……
“汪汪汪!”跟在他们身边的大黑狗看到她,顿时炸了毛,它激动兴奋的都颤抖了。
一双眼睛好像在说:捉迷藏捉迷藏陪我捉迷藏,来吧来吧,猫妹,我来抓你了哦!
奚念知:“……”
她转身就跑,这下什么正气凛然什么气势如虹没了没了全没了!
被大黑狗这么一打岔,奚念知狼狈不堪,等“捉迷藏”结束,男孩们已经抱着女婴进了山。
大黑狗被主人唤着跟了去,奚念知恨不得原地滚上三滚,气气气气死人了!
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大黑狗!
嗅着气味跟上,奚念知仰头望了眼炽热的艳阳。
希望别那么快变天吧!
走啊走啊,奚念知稍微放心,虽然一路避开了务农村民,但这帮男孩明显对山中环境比较熟悉,肯定不是第一次溜进来。
他们驾轻就熟找到一条清澈溪涧,沿着蜿蜒小溪下行,不久便看到一汪隐藏在重重绿色之中的湖泊。
湖泊不是很深,能清楚看到底部鹅卵石,几缕阳光从浓密的枝叶罅隙筛在湖面,一闪一闪亮晶晶。
久居闺阁,何曾见过如此宁静致远的美色?
奚念知惊叹不已,蹲在灌木丛里静静欣赏。
女婴被搁在一块草地。
这孩子可真听话,粉唇吮着手指,被挪来挪去,竟然没哭。
男娃们瞬间跑远,拿着网兜到处捉鱼。
大黑狗跟在主人身后屁颠颠的,自然懒得理她。
奚念知松了口气,踱步走到女婴附近,她仰高脖颈,看她嫩乎乎的圆脸。
长得真好看!
伸爪想碰碰她肉嘟嘟的脸颊,但她好像不太干净?
收回爪子,奚念知心情不错地蜷缩到旁边,眯眼打盹儿。
花香、草香、溪流吟唱……
她睡着了,还做了个美梦,她梦见自己脱离猫身,皇帝也苏醒,爹爹终于不用战战兢兢应付贵人的责难。
真好啊!
特别特别好,一切都回到了最初的模样。
奚念知咧嘴“咕哝”一声,欢快地在草地打了个滚,仰腹朝上,露出白花花的柔软肚皮。
虚妄的幸福让她嗅觉直觉大幅度下降。
等奚念知察觉不妙,一只不知比她大了多少倍的黑熊不知何时出现,正静静地专注地觊觎地望着女婴。
它个头强壮,半歪着脑袋,半隐在两丈之外的枞木后。
大概是被香喷喷的食物香气引来的?
它看起来憨厚而笨拙,没好似有任何攻击性,但嘴角那缓缓往下滴落的涎水却暴露了内心真正的渴望。
奚念知这回是真的吓傻了,这和她害怕灰狼和大黑狗完全不属于同个层次。
如果只有她,起码还有逃脱的机会,可此时——
怎么办?
那群孩子早跑得不见踪影,而且就算他们在这里也于事无补,甚至还可能白白为黑熊加餐。
四肢僵硬,连思绪都冻住了。
面对森林里无可撼动的强者,奚念知想不到任何能转圜或拖延时间的办法。
难道眼睁睁看着黑熊一口吃掉女婴?
“呜喵!”发出尖锐凶狠的声音,奚念知身体不停地颤栗,却没有后退。
黑熊一双小眼缓慢瞥她一记,复而重新盯着石宝妹妹。
有肥嫩味美的婴孩吃,谁要吃浑身上下没几两肉的小猫猫?
它对她的态度,摆明了不屑一顾……
口水都快滴到地上。
黑熊踱步走来,它很谨慎,哪怕感知不到周围有危险,它还是走得不疾不徐。
一步一步,近了。
奚念知惊恐的眼球渐渐被黑暗吞噬,怎么办?她可不能死。
倘若这具身体死了,她会如何?
要跑吗?应该要逃对吗?女婴已经注定没有活路,她何必再搭上自己?
麻木地倒退,奚念知浑身如坠深渊,冷得彻骨。
黑熊终于走到女婴跟前。
它吸了口气,涎水滴滴。
俯首闻了闻,仿佛已然沉醉在这股无法拒绝的诱惑里。
迫不及待地张开大口,它泛黄的牙如利刃,淬出几点寒光。
然而将将在咬下的那一刹,黑熊动作陡然顿住,眼中蓦地迸发出极其凶狠的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