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根脚不明的东西…
玄欢还待再看仔细一些,水洼的烂泥里忽然升起一个庞然大物,顶着一只红灯笼大小的巨眼,粗暴地撞进了他的视线。来者毫不掩饰自己的底细,玄欢只一眼便看清了这个躲在烂泥里成功将他暗算了的存在,也立刻知道了钉在自己嘴里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猪鬃…
真是尴尬的死法啊!玄欢心底发出一声哀叹,意识不可抑制地迅速消退。
猪妖好不容易从烂泥坑里爬将出来,偎在水洼边严阵以待。再三确定玄欢断气之后,才哼哼唧唧地摇晃着脑袋,抖落着身上的污泥。那些污泥点四射飞溅,倒有一大半甩在了躺在水洼旁的少羽身上,不到片刻功夫便将一个俊气的小伙给污成了泥人。
做完这些,猪妖才昂起脑袋,大摇大摆地踱到玄欢身边,侧起臃肿的身子凑到玄欢脸上,仔细地打量着自己的杰作。它只有一只眼睛能够视物,无论干什么都显得犹为不便,而这也正是拜少羽所赐。猪妖越看越对这妙到毫巅的一射极为自得,嘴里不停地发出“哼哼”怪叫,两只前蹄由于太过兴奋,不知不觉中已将地面刨出了一个浅坑,其洋洋得意之状溢于言表。
对于出身在大荒原之北的妖来说,遥远的妖庭就是一个梦幻中的国度,比近在咫尺的人族诸域陌生千万倍。这头猪妖平日横行无忌,吃人无算,然而若非来到这大荒原之上,恐怕终其一生也见不到来自妖庭的妖。
妖庭的妖,能有什么了不起?
猪妖不以为然地打了个响鼻,黏糊糊的鼻液扑了玄欢一脸,将这个出身还算不俗的中位妖族仅剩的体面毁了个一干二净。
背负累累血债,却仍然能潇洒到现在,猪妖也不是全靠着过人的运气。稍稍缩减了一下自鸣得意的时间,便开始研究起玄欢的身体构造来。它逐寸逐寸地审视,将所有的细节都纤毫毕现地映在独眼中,即便是一根微末的汗毛都没有遗漏。
一直看到躯干中段,玄欢的双手映入眼帘。两只手垂落脐间,没有丝毫血色。右手紧握成拳,好似攥着什么东西,左手自然掩盖其上。猪妖眼中闪过一丝疑惑,想也不想便伸出前蹄将其扒开。一道炫目的白光自玄欢掌心脱出,狠狠地撞在猪妖脸上,造成强烈的目眩。它心里猛地一突,知道着了道。然而还未来得及避开便被一股巨力击中,巨大的体型如断线风筝般倒飞而出,狠狠地撞在对侧的岩壁上。
任凭猪妖如何狡猾机敏,也没料到已经死透了的玄欢会有如此狠辣的后招。若非它皮糙肉厚,自有保命的本事傍身,在这样令人防不胜防的偷袭下无论如何也难以幸免。过了好一阵,它才自碎石中挣扎出来。只略略一感受,便知道断了一条前腿和几根肋骨。此外独眼也火辣辣的疼,哗啦啦地滚着泪珠。
猪妖心中怒极,颈后鬃毛根根倒竖插天,独眼中红光大盛,炽人热力激涌而出,登时将泪水蒸发一空。扭头去寻始作俑者,却只在乱石中寻出了几样古怪的残骸,与人体断肢大相径庭。猪妖自然知道这是玄欢的真身,然而毕竟眼界有限,无法辨别出具体的根脚来。
狠狠地在残肢上跺了几脚,猪妖这才稍解心头之恨。尘埃落定,扭头去寻少羽,却见水洼边空空如也,少年人早已没了影踪。猪妖心下猛地一沉,打着转搜遍了四周,也是一无所获。即便如此,它也没有乱了分寸,忍着伤痛朝着谷口追去。果不其然,还未出深壑,猪妖便遥遥望见少羽那单薄的身影,正踉踉跄跄地奔逃着。
却说少羽先是在对战玄欢时脱了力,受了不轻的伤,后又为其所擒,于周身种下了禁制。原本也不可能这么快醒来,奈何玄欢暴毙,禁制没了依托,迅速消解无形。后又经爆炸声一吓,这才醒了过来。
刚刚回过魂来的少羽,一睁眼便见到被炸飞的猪妖,险些又被吓得丢了魂。索性他见识心志早已今非昔比,强自镇定之下,瞅准了方向便撒丫子跑路。
跑了没一会儿,忽觉背后劲风暗涌,夹杂着腥臭气息吹拂在颈后,不由得汗毛倒竖。少羽扭头看去,只望见一吊孤零零的红灯笼在黑暗中浮浮沉沉,登时被吓得头皮发炸。这猪妖自群峰之末起,便在他心里留下了极深的阴影。原本以为再也见不到了,没成想到了这大荒原之上,居然又凑到一块了。
感觉到猪妖越追越近,少羽不禁心急如焚,速度却怎么也提不起来。只因这深壑不仅暗昧无光,地形复杂,更有诸多凶险潜藏在内。他这一路行来,便有好几次险些一头撞进彩雾之中。这彩雾可是连定寰修士都能腐蚀的凶物,少羽可丝毫不敢拿自己的嫩胳膊嫩腿去尝试。
猪妖初时尚有猛力,极大地缩短了与少羽的距离。然而毕竟有伤在身,追出一程之后,便渐渐生出疲态。少羽察觉到背后压力稍减,不由心中略定。他惊惶之余,更有满腹的纳闷。这猪妖无缘无由的,为何偏偏对他穷追不舍?
经这一次遭逢,少羽总算明白了,从群峰之末到大荒原,迢迢万里,岂是偶遇所能尽释其中原委?这猪妖,分明就是冲着自己来的。
往日画面开始一幕幕地浮现在眼前,从小连山初遇开始,一直到眼下的重逢,一切都变得蹊跷起来。他忽然想到身陷眠丘蛮部时,似乎也曾见到过猪妖。那时他只当是一场惊梦,并未多做理会。如今看来,却多半又是一桩真真切切的事。
“为什么偏偏要追我?”思来想去,少羽心中便只横亘着这一要命的问题。
前方忽然变得狭窄起来,如笋怪岩参差交互,好似洪荒猛兽嘴里微露的根根利齿。然而这些与横亘在两侧岩壁上的彩雾比起来,只能算是小小的麻烦。少羽望了一眼无边无际的石笋乱岩,深吸一口气,手脚并用地攀爬起来。
身后隐隐传来猪妖粗重的喘息声,少羽仿佛从其中听出了气急败坏的意味,心中不由一阵快意,于乱石间穿行不止。如此行进多时,身上所穿皮甲早已被坚岩利石划出无数破洞,一双手脚上也是伤痕累累。少羽忍痛复行里许,头顶忽现微光,仰头看去,却见寥落星辰,不由地精神大振,四肢之中更生新力。
少羽几乎在身后感觉不到猪妖的存在,这厮显然被崎岖的地形难住了。他信心倍增,连身子都变得轻捷了些。然而刚刚行过一个地势逼狭的拐弯,却一条带状彩雾拦住了去路。
那彩雾正好横在沟壑中央,堵死了唯一的出路。眼看无论如何也无法绕行过去,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眨眼便被狂风吹灭。少羽心生绝望,有气无力地跌坐在岩石上。
吭哧吭哧的声响由远及近,显然是猪妖正在艰难地逼近。少羽依稀望见了那丑恶的嘴脸,眼前又浮现玄欢的死相,心中恶寒之余,又生出了几分不甘。
死已足可畏,更何况死得那般难看啊!一念及此,少羽翻身寻了根细长的石笋在手中,掂了掂,既不轻巧也不锋利。
猪妖逼近到了二十丈外,看到了少羽的阵仗,竟然止步不前,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少羽纳罕不已,心下却不敢丝毫放松,“谪凤九歌”的剑式一一浮现在眼前,这套剑术已是他唯一的倚仗。
过了半晌,猪妖喘顺了气息,仍然端坐不动。它本是猪躯,却非要端着犬类的坐姿,将肥臀伏在坚硬的岩石上,只用一条短小的前蹄撑着硕大的脑袋,另一条则极不自然地弯曲着,显然便是患肢。
若在平时看到一头猪做出这样的姿势,少羽会觉得很滑稽。然而望着那凶光四溢的独眼,他却怎么也笑不出来。他想要避开那渗人的红灯笼,然而真的避开了,浑身的不自在又告诉他还是硬着头皮与之对视更好。
于是一人一猪三目相对。
这还是少羽第一次认真地看着猪妖的眼睛,尽管他曾经戳瞎过它的另一只眼。少羽忍不住心想,“邪门邪门!这厮不会是想用这种方式来报复我吧!”
无论怎么看,猪妖的眼睛都比红灯笼还像红灯笼,那邪异的绛红色,像一团流动的火焰。这火焰初时都凝聚在一个细微的点上,仿佛透着惊人的热力。随着时间的推移,却慢慢地扩散开来,变得温和了一些。
“那是猪妖的瞳仁…收缩,扩散,它的情绪在变化。”少羽心中忽然生出一个奇怪的念头。这个奇怪的念头,推动着他做一些奇怪的事。
“追了我这么久,你累不累?”
空旷的沟壑中,少羽的声音打破了坚冰一般的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