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浪过后,熔岩之海仍旧鼓荡不止,许久才复归平静。虚空中颂唱逐渐转为悠远的低吟,好似暗夜里孤零零的呢喃。岩浆潮汐渐渐退去,星星点点的礁石又重新浮现出来,这些礁石也不知是何材质,竟然丝毫没有伤损。
岩浆依旧缓缓地流淌着,不时鼓起一个个透赤的气泡,“啵”的一声涨破,喷出一道道黄蒙蒙的雾气。哗哗分浪声中,只剩下骨架的怪鸟好似飞鱼一般跃出海面,又扑通一下扎回熔岩之中,它不仅没有因为变成骷髅而闷闷不乐,反而透着一种欢快的意味。
这个世界没有日升月落,所有的一切都循着呆定的规律有序运行着。熔岩潮汐却与外界有种某种隐秘的联系,它不停地消长,仿佛与真实的海洋一样,与太阴星的东升西落息息相关。
世界早已归于死寂,潮汐又经数个涨落,虚空中忽然响起一声轻微的呻吟。那恢宏的意志好似美美睡了一觉,尽情地舒展着每一个微末的精神触须。任凭熔岩之海消长,都不会被淹没的高丘之上,夺目光华开始缓缓收缩,由炽烈变得温润,激越变得内敛。当最后一缕光都被吸纳之后,一枚宝光莹莹的椭形异卵缓缓现出面目来。
"成了..."那意志幽幽一叹。
从这一刻起,鬼哭山内部开始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首先是甬道之内的无数幻象尽皆脱落下来,呼号着化作流光扑向高丘,没入那枚卵里。那卵说来也怪,初时呈现缤纷诸色,此时却越来越暗淡。
当所有的幻象都被吸收之后,那座众生骨骸堆积而成的骨山之上,巨大的欲望之镜悄然破碎,正自攀登不止的骷髅众们,一时间都有些不知所措。紧接着,骨山也轰然崩塌,数不清的骷髅被掩盖于森森骨骸之下。余下的也好似游魂一般朝着天空不住哭号。它们在骨骼废墟中徘徊良久,最后不得不向着熔岩之海走去。到了海边,骷髅们都现出畏惧的神色,一边瑟缩着,一边身不由己地沉入沸腾的岩浆之中。
血脉长河开始倒卷而上,最后一条条地枯竭,众生万象于逐渐干涸的血潭之中挣扎不止,好似被抛上岸的鲜鱼。这些离开了长河浸润的可怜生灵,等待它们的是慢慢风干。
随即,整个世界都开始崩塌,所有的光彩都像被榨取的水滴不断汇向那枚卵。
洛阴古渡,所有人都惊惶地扬起头,望着天边壮丽的景致。一座雄奇的黑色火山,浮现于云端之上,锥口冒着滚滚浓烟,深红色的霞光里,不时激起一道道漆黑的闪电。一声激昂的长啸自墟市深处直冲云霄,随之一道流光冲天而起。古渡人尽皆错愕,已经有人失声叫道:"司渡大人!"
鬼哭山,两道人影飞速地遁向火山口,包裹住身躯的森寒的气息与不住升腾的热流一撞,发出嗤嗤的刺耳声响。霜华消陨之际,露出冰魍雪白的斗篷来,他蹈步虚空之中,对着少女一丝不苟地深鞠一躬。
"嬴族那个后辈来了,老奴在此替你挡住。此间主人非比寻常,殿下切不可掉以轻心,倘若事不可为,万望脱身为要!"
慕青璇微微点头,身形一闪,向着火山口疾坠而去。
一道浅色光刃凌空劈至,紧接着传来一声雷霆暴喝。
"哪里走!"
冰魍身形一晃,下一刻即现身于火山口前,大袖一挥,那光刃立时消解得无影无踪。
一个身着湛蓝长袍的中年男人出现在虚空中,只见他手持一柄清透细剑,观其形制,灵韵斐然,正是北地风范。其人白面微须,宽额削腮。双目细狭,偶有精芒闪动;眉峰倒竖,竟自不怒而威。甫一见到冰魍,登时双瞳一缩,袖里早已捏好的法诀也不敢轻易发动。
"阁下何人!为何阻我去路?"
冰魍傲然而立,轻笑道:"老朽冰魍,忝列昆墟门墙,侍奉永恒冰主!"
男人乍闻昆墟之名,不由得双目一缩,道:"嬴玄鄙,洛阴古渡司渡。玉境门徒,缘何在此?"
冰魍洒然一笑,道:"此地风光绝秀,不类昆墟冰天雪地,老朽在此正是为了饱饱眼福!"
嬴玄鄙眉峰再竖,几乎快要倒立于额头之上,他不再开口,只向着火山口疾射而去。未行几步,眼前一花,却是冰魍斜插进来,一副阴沉沉的兜帽下,传来嘿嘿冷笑,"此地风光无限,阁下何不与老朽同赏。"
嬴玄鄙大怒,撩剑疾劈,冰魍微微一晃,轻巧地避过剑势,身形不退反近,几乎快要与他贴身而立。一股森寒刺骨的气息传自,嬴玄裨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半边身子都泛起了鸡皮疙瘩,他身形连动,化作一道道残影,转眼刺出成百上千剑,皆被冰魍轻易避过。嬴玄鄙心底一沉,不甘与盛怒同时涌上,大喝一声,一阵强烈的元气波动以之为中心炸开,好似在火山口绽放一朵蓝幽幽的花朵。
冰魍略显狼狈地自百丈外的虚空中现出身形来,嘿嘿笑道:"年轻人好大的火气,这可不符合皋荒氏上善若水的理念。"
嬴玄鄙束手而立,细剑倒持身后,白皙的脸庞上闪过一抹青红,着即恢复镇静神色,冷冷地道:"阁下好修为,玉境冰宫果然名不虚传。"
冰魍嘿然一笑,谦和道:"老朽驽钝,只是于趋利避害一途有些心得罢了。"
嬴玄鄙双目闪过一道精芒,道:"听来倒与我太阴小海一脉颇有相通之处。只是鄙人私以为阁下口口声声妄言图大道,所作所为却是大为悖逆。"
冰魍敛起笑容,问道:"此言何意?"
嬴玄鄙双目微眯,冷然道:"阁下之道,只能躲避刀剑戕伐,却不能真正趋吉避凶。此地是非之所,阁下蹈足此间,殊为不智!"
冰魍闻言,不禁沉吟,好似深思一般,随之高声道:"此言倒也有理,不过我主亦曾..."
忽闻一声清喝,嬴玄鄙双目突绽神光,挥剑遥指冰魍。冰魍浑身一震,好似被束缚一般,裹在身周的重重雾气也变得明灭不定。
"归元界域。"冰魍沉声道,话语中丝毫不显慌乱。话音未落,一道凌厉之极的剑气直刺而来,二人眨眼战作一团。
熔岩之海,滚滚岩浆浪潮不断倒灌,外围的大地开始崩塌,端的是好一番末日景象。天崩地裂之际,一道倩影缓步行来。慕青璇踏足于岩浆横流的大地,所过之处尽皆崩碎。她身上的霜华雾气稀薄得快要消散,并随着每一次大地的震动而晃荡不止。
恢宏的意志洪水一般涌至,那双巨大的双眸忽然现身,震耳欲聋的声音回荡在虚空之中。
"很熟悉的气息,是谁来了?啊!无比精粹的元素之力,这是水元?似是而非...你不是嬴族人?"
慕青璇身周雾气终于抵不住重重威压,尽数散去,露出一副清冷不可方物的面容来,霎时间为这行将毁灭的世界增添了一抹明丽的光彩。见到这张脸,那意志竟然略略吃了一惊,有些夸张地叫道:"浑然天成!浑然天成!小家伙,你的本体是什么,为何屈居于这一副粗陋的人族身体内?"
慕青璇苦苦支撑,精巧的双唇紧紧抿成一条弧线。那意志见她一言不发,忍不住追问道:"你为什么不说话,是不想告诉我,还是你自己也不知道?快告诉我,你身上这无比熟悉的气息到底是谁的,为什么我会有一种刻骨铭心的感觉?"
慕青璇仰头望向虚空,直视着威压最盛的双眸,缓缓说道:"我来自玉境冰宫。"
短暂的沉默过后,一声尖利之极的啸叫陡然响起,熔岩之海应声炸开无数道巨浪,慕青璇脸色一白,急忙捂住双耳。
"玉境冰宫!玉境冰宫!哈哈哈!原来是那个鬼鬼祟祟的老不死!"
一道百丈巨浪猛然打向慕青璇,少女强忍着脑中的眩晕,飞身避过浪头,又一道巨浪打至,少女身形连闪,数道巨浪紧紧追在身后。她一边逃遁,一边喊道:"至高无上的帝君,您杀我轻而易举,只是若想真正脱困,不知又要等多少年月了!"
"聒噪!"那意志怒吼道,立时激起更为壮大的浪头,分从四面罩向慕青璇。少女脸上隐现惶急,急道:"帝君且息雷霆之怒前,何不听我把话说完?"
那意志浑然不顾,开始急声颂唱起来。岩浆巨浪越去越疾,轰隆隆巨响之中撞在一处,将慕青璇吞没在内。巨浪相接之处,交击出数道赤色闷雷,喀拉拉震聋发聩。
那意志盛怒未歇,依然低喃不止,熔岩之海虽不再涌起巨浪,却不住翻腾,好似一釜煮沸的热汤。良久,虚空中才响起冰冷至极的声音。
"出来吧,我虽然不知道你是什么,却也知道你没那么容易就死!"
过了片刻,四面仍只有岩浆汨汨鼓荡之声,哪里有慕青璇的蛛丝马迹。那意志逐渐不耐,厉喝道:"再不现身,真当我不敢杀你么?"
哗哗水声中,少女自一处偏狭的熔岩中游弋而出,吃力地爬上一座礁石,她面色苍白已极,娇躯都有些颤巍巍的,一身气息更是萎顿到了极点。尽管如此,少女还是盈盈一笑,恭谨地屈身行礼,脆生生地道:"慕青璇见过帝君。"
"青璇..."虚空中喃喃念道,好似想从这个名字中咂摸出少女的跟脚一般。
慕青璇浅浅一笑,道:"帝君别费神了,冰主大人说过,小女子生来命数紊乱,谁也测算不出来历。"
那意志闷哼一声,显出十分不屑,一股涓细的岩浆缓缓自少女面前升起,"交一滴心头血与我,我给你算个一清二楚。"
少女笑意不减,俏目里去严肃已极,"帝君说笑了,这等至关重要之物,岂可轻易与人。"
那意志忍不住大笑起来,忽然厉声问道:"你知道如何助我脱困,是那老不死告诉你的?"
慕青璇点头道:"正是。大人说过,帝君如要涅槃而归,须得至灵至性之物击破顽壳。"
那意志沉吟半晌,冷不防说道:"小家伙,你就是那件至灵至性之物吧!"
少女闻言,俏脸笑成了一朵冷艳的霜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