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阴古渡,乃是位于洛水南岸一座历史悠远的渡口。
据西陲昆吾氏探知,洛水乃是龙脊高地西北方的天河的一条支流,顺地势蜿蜒而南,出高地转而向东,而后横穿荒原,乃是这片贫瘠的土地上,唯一一条终年不竭的河流。其广可数百里,河中水流湍急,深不可测,兼之常有大妖出没,休说寻常人不可泅渡,便是修为较低的修士也只能望洋兴叹。
相传万载以前,人族北来,走到洛水之畔,望之横无际涯,古贤们痛哭流涕,以为到了北海之滨。幸有姚族人善作机巧器具,伐参天之木,造飞陆之舟,才得安然渡过洛水。之后的岁月里,人族在北方站稳了脚跟,繁衍生息,日渐强盛,于是又经此南渡,意图经略断界山脉之南。
这洛阴古渡,便是人族当年北上南下的通道。人族于此经营万载,早已将最初的简陋渡口,发展成为一座拥有数万常住人口的墟市。
古渡建于一处水流极为舒缓的峡湾之上,洛水经此曲折萦纡,方能略减其沛然冲势,以使来往船只安然横渡。洛水每年盛夏都会洪涝泛滥,洛阴墟市立于万仞高崖之上,始得免去水泽浸侵之祸。
落日余晖斜照在崖壁之上,仿佛为古渡罩上了一层金灿灿的薄纱。峡湾底部有历经数百年开凿而出的巨大石罅,以供往来行旅上下船只之余驻足之用。此时虽然天色渐晚,绵延迤逦的崖岸边,往来的船却比平日多出许多,南来北上的人们,都想赶在即将到来的汛期之前渡过洛水。
顺着崖岸行数里,拐过几道耸峙的高岩,显出一处略显偏僻的泊湾,几艘破旧的渔船停靠在这里,几个渔夫正闲适地坐在船头唠着家常,不时爆发出阵阵爽朗的哄笑,他们都是古渡土生土长的渔民,祖祖辈辈都在洛水之上讨生活。
这处泊湾因为地处偏僻,一般很少有行船到此停靠,一些渔民们便引为自用,于此驻泊自家的渔船。整个泊湾都散发着一股浓烈的,好似发酵过的咸腥气息,仿佛古渡原汁原味的腔调。
一个浑身皮肤黝黑发亮的渔夫斜倚在船头,将一条满布浓密汗毛的粗腿垂在水里,悠悠地晃荡着,一张微微显露岁月痕迹的阔脸上满是懒散神色,他装作对同伴们的言谈毫无兴趣,两只耳朵却支得老高,不放过一个有趣的字眼。
此时另外一个相较年轻的渔夫,正在口沫横飞地吹嘘自己勇闯鼍穴的事迹。这个叫阿丙的年轻人,有一双乌黑发亮的眼睛,和一口光洁闪亮的牙齿。
“前几日,我偷喝了一些老爹的酒,醉醺醺地划着杏花儿…”他用一只粗糙的大手,无比轻柔地摩挲着船舷,看来“杏花儿”便是这艘小渔船的名字,“向东,大约行了三天水路,到了一处温暖向阳的滩涂,那里的芦苇丛才叫一个茂密,嫩生生的荇菜,便似老刘家闺女的胸脯一般水灵!”
一个渔夫轻佻地打了个呼哨,怪叫道:“阿丙,要我老马说,你这故事编得忒假了些。”
阿丙脸上一红,争辩道:“你才编故事!我阿丙要是骗人,就…就…让我溺死在这洛水里!”
此言一出,不止老马,众人都是齐齐一阵嘘声。在洛水上讨生活的人们,最忌讳的一件事,便是溺水。阿丙年轻气盛,赌起誓来没轻没重,这些最次都是兄长一级的渔夫们,便以嘘声来让他的誓言作不了数。
老马笑道:“咱们一个坊的,谁不知道老刘家的闺女,一副身板便跟男娃子似的,那胸脯别说水灵了,有就不错了!”
渔夫们又是一阵哄笑,阿丙脸色更红,待众人笑过劲,深深地呼了一口气,无奈道:“好吧,好吧!不说老刘闺女的胸脯了,我到了那处滩涂,心里觉得这世间没有比这更美的地方,竟然忘了咱们洛阴墟的那句箴言—不要在陌生的河岸登陆。”
“那里的河滩满铺着柔软的细沙,脚踩上去温润舒适,好似丝绵一般。我就忍不住躺在上面,美美地打了一个盹。那一觉可睡得真香啊,便连涨潮都没把我惊醒。我浸在缓缓上升的河水里,那河水可真暖和,泡得我浑身每一个毛孔都是舒泰的,我顺着浪头一荡一荡地向河里滑去,忽然…”
听到这里,渔夫们都忍不住屏住了呼吸,就算阿丙所言都是凭空编纂的,也成功地勾起了他们的好奇心。阿丙说到这里,顿住话头,眼见众人不由得上身前倾,两耳皆高高地支着,心里一阵自喜。
“砰!”阿丙忽然高声叫道。
众人吃这一吓,都忍不住打了个激灵,那老马更为不堪,一个后仰倒在船舱里,四脚朝天好一阵扑腾。不等众人怨怪,阿丙一双明眸骨碌碌地转着,问惊魂未定的众人道:“你们猜怎么着?”
“怎么着?”众人面面相觑。
阿丙眼瞅着众人一脸惊疑神色,噗呲一笑,道:“我撞到了我的杏花儿!”
众人恍然,皆嗐了一声,直道原来如此。阿丙续道:“要说我的杏花儿比婆娘还亲呢,若不是她,我可就被卷到河中央去了。等到爬上船之后,转念一想,不对劲啊!”
“哪里不对劲?”有人问道。
“哪里不对劲?”阿丙反问道,“你们说哪里不对劲?我阿丙在坊间,也算是资历较浅的渔夫了,比之诸位叔伯兄长,那是自愧不如,你们还问我哪里不对劲?”
众人大眼瞪小眼,皆是满腹疑惑,那古铜色肌肤的渔夫忽然开口道:“洛水涨的哪门子潮?”
“对啊!”众人豁然开朗,一人朗声道:“咱们洛阴古渡,什么邪门事都见过听过,就是从没有听说过洛水会涨潮。”那古铜色渔夫闻言,不以为然地撇了一下嘴唇。
阿丙待众人望过来,道:“是这么回事啊!我当时就在心里打了个突,这不会是遇到龙吐水了吧!”
古渡渔民都知道,洛水最终向东汇入东海之滨。在以往的岁月里,便有妖龙顺着洛水逆流而上,到古渡兴风作浪的传说。所谓龙吐水,便是妖龙施展神通之时,河水激浪滔天,水箭直射苍穹之盛况。
渔夫们自然不信他遇到了龙吐水,若真是龙吐水,便是十条命,也不一定回得来。以往但凡妖龙犯境,必有人族大能于此坐镇,古渡因此得以保全于悠悠万载之间。
大家都直勾勾地瞪着阿丙,盼着他给出答案。远处传来哗哗水响,一艘轻捷的画舫缓缓靠近泊湾,那画舫大小适中,船体古朴雅致,舫身雕梁画栋,飞檐重角,一看便知不是寻常人的座船。
众人回头望一眼画舫,也并未太过惊奇,盖因古渡每日来往船只成百上千,比这艘画舫华贵的比比皆是。阿丙扫了一眼船头,没有见到艄公,心里便是一动,咽了口唾沫,继续先前的话头,“我觉得不对劲,赶紧划船离开,刚刚远出十里许,回头便望见水中浮起一座黑漆漆的礁石来,我当时一个咯噔,心道,坏了,遇上大妖了!”
“鼍兽!”老马斩钉截铁地道,好些渔夫都重重点头。阿丙心有余悸道:“我当时也不知道那是啥,只是没命地划桨,那礁石分开浪头,爬上了河滩,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芦苇丛中。”
一个渔夫面有忧色道:“咱们古渡附近,三日水路附近竟然有鼍兽出没,这可不是小事,得去禀报司渡大人!”
阿丙吃吃一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道:“我一回家就把这事告诉了我娘,她先到老爹的棚子里砸了几个空酒坛,然后就去司渡大人府上报了讯。”
众人皆是点头称善,阿丙眉飞色舞道:“怎么样,精不精彩?我阿丙虽然打渔资历比你们浅,但是奇遇一点都不逊色吧!”
渔夫们闻言,有的憨笑不已,有的佯作未闻,都不去搭他的话头,阿丙洋洋得意地看向每一个人,目光灼灼地逼视着。渔夫们讪笑着,口里皆敷衍道:“还不差,比我当年稍微逊色那么一点点…”
那古铜色渔夫忽然轻哼一声,沉声道:“这算什么,我有一桩遭遇,说出来怕吓着你们!”
众人闻言一诧,都望了过来。阿丙笑道:“老弯叔,你莫不是觉得我有酒没请你喝,就来拆我的台吧!”
老弯耸了耸鼻头,轻蔑一笑,道:“年轻人争强好胜是好事,不过与我老弯的遭遇想比,还差着那么些火候。”
老马听他越说越玄,浓眉不由得一扬,为阿丙打抱不平起来,怪声怪气地道:“胡吹大气,跟个后生争什么高下。”
老弯叔嘿嘿冷笑,忽然压低了声音,幽幽地道:“鬼哭山。”
此言一出,渔夫们都为之一僵,一时间都没了声响,老马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哭丧着脸道:“老弯,你可别乱说!”
夺夺几声轻响,众人循声望去,便见那停靠在岸边的画舫,船头不知何时立了一个俏生生的少女,一袭青翠长裙,腰际悬着流苏,青丝如瀑,不着妆饰,只点缀着几片鲜嫩欲滴的竹叶。
“这位大叔,我家主人有请!”少女遥遥一揖,向老弯叔喊道,声音又软又糯,殊是悦耳。渔夫们尽皆一愣,老弯更是怔神不已,指着自己的鼻头问道:“姑娘,你在和我说话?”
那少女抿嘴一笑,道:“正是,我家主人有请。”
老弯闻言,登时有些局促起来,问道:“不知你家主人有什么事?”
那少女道:“我家主人对大叔的奇遇有些感兴趣,特邀你上船一叙。”
老弯恍然,有些犹疑不决。众渔夫们见状,皆挤眉弄眼地怂恿他。古渡的老少爷们儿,都有着一颗风流宕逸的心,谁不想与过路的含春少女发生一段旖旎的情事呢。在众人眼里,这可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老弯忸怩一阵,便憨笑着向画舫走去了。阿丙满目艳羡地望着老弯的背影,忍不住直吞口水。
那少女忽然转向他,明媚一笑,请道:“这位小哥,不妨也上船一叙。”
阿丙脑子里轰的一声,登时欢喜无限,不需众人怂恿,便飞也似的奔上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