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一个月时间,转瞬即逝。在这一个月中,朝堂上成日争吵不休的吏部和户部终于达成了共识,宋卿书拿出了一套切实可行、筹谋细致的方案出来,并将原本的补助规模又缩减了三成。于是礼部尚书李翼在各方压力下做出了妥协。
天朝第一套春季农耕补助方案,终于在润州城轰轰烈烈的开展起来了。
这套方案的正式颁布,几乎引发了一场混乱。润州乡民一开始是抱着半信半疑的态度,直到几户贫农以抵押田地的方式,真的换来了春耕的种苗,质疑的态度一夜之间便改头换面,成了推崇备至!
“我还不知道你准备怎么处理抵押的田地。”浮霜坐在轿子里,望着远处排长队的农耕补助办事处,隔着轿帘子冲宋卿书说道,“如果遇到灾年或者有突发事件发生,以至于这些贫农没法还钱的话。”
宋卿书耸耸肩:“当然是收回田地了,都免息了,我们总不能纵容他们不还借款不是?不过考虑到某些原因,我们会留他们在原本的土地上干活,直到将钱款还清,便可以再次赎回土地。”
“官方的佃农?”浮霜点点头,这倒是个不错的办法,一来能制约农民还款,二来也不至于逼得他们太紧,其实真要是碰上了灾年,起码不用流离失所,而且将来若是勤劳耕作,还是有希望赎回土地的啊。总比被放印子钱的人逼得卖田卖地、迁境离乡的好。
“不过真要碰上灾年,户部的李大人恐怕会连吃了我的心都有了。”宋卿书笑道,“我的方案上写的是借用百万两银子做借贷周转,若最后都变成了收购抵押土地,他一定会疯了的。”
浮霜被他给说笑了,想想李翼疯狂想吃人的模样……她也觉得慎为有意思。
宋卿书见浮霜心情不错,于是斟酌片刻转移话题道:“听闻王妃近日对盛天府的孙家青眼有加,盛天府的长孙长媳都搬到润州别院来住了,隔三差五的便被王妃请到府内相聚,也不知道王妃此举有什么深意?”
浮霜一挑眉,反问道:“你觉得我该有什么深意?”
宋卿书眼珠子一转,回道:“孙家不过是盛天府的暴发户,除了银子,怕是没什么值得人惦记了,以王妃的身份地位,又怎么会瞧得上孙家那张扬的做派?说是与孙家长媳投缘,我恐怕润州世家心中都未免不服气呢!”
浮霜不置可否的笑了笑:“宋大人,你的毛病就是太过聪明,又喜欢自作聪明。”说完便冲陪同的蔷薇摆了摆手,蔷薇给轿夫使了个眼色,轿子便被抬起来,朝王府方向走去。
宋卿书站在原地,目送浮霜的轿子,心中有几分懊悔。农业补助革新正式推行之后,势头大好。他心中不免蠢蠢欲动,想进一步推进公办办学、减免商税等政策改革。虽然王妃说过,不可急于求成,但若是能得到官方外的世家支持,资金方面便不再存在问题,倒也不是不能提前一点。
所以当他得知王妃在刻意接近盛天府孙家的时候,本能的觉得自己还能从旁推动些什么。
可方才王妃的一句话,却令他如同被一盆冷水兜头浇醒。他想起了上回王妃的最后的警告,他浑身一僵,额角挂下冷汗。
却说浮霜回了王府,便得丁香来报,说是孙家长媳张氏又来拜访了,人正恭候在两仪居花厅。
浮霜近到两仪居花厅时,却见张氏此番陪着两个三十许的妇人,正在烤火嗑瓜子,她们见浮霜到了,忙起身行礼,张氏介绍道:“王妃,这位是我的婆母陈氏,另一位是我的二婶娘王氏。”
“原来是两位孙夫人!”浮霜在蔷薇丁香的伺候下脱去外袍,又净了手,众人分主宾落座,她眉开眼笑的道,“早就听熔环提过二位,今日得见,真是幸会。”
熔环是孙家长媳张氏的闺名,两位孙夫人见王妃既然以闺名称呼自家儿媳,脸上的笑容越发真切起来,忙站起来躬身道:“得王妃厚爱,我等惶恐,实在是家里太爷跟前离不得人,近日好转些了,方才来拜见,请王妃赎罪。”
“百善孝为先!长辈膝前需要伺候,却哪有上别家串门子的理?两位夫人真是客气了。”浮霜笑道。
“我早说王妃好客,又是个好脾性的,婆母和二婶子你们还不敢来,这回可见着了吧?王妃可是我说的那样和蔼非常?”张氏插嘴凑趣道,“王妃您可不知道!劝说我婆母和二婶子来润州,我可是费了老劲了!”
她婆婆陈氏忙指着张氏笑骂道:“你个猴儿!在家张狂也就罢了,如何在王妃跟前还敢造次?王妃见谅,熔环她年轻,有时候兴起常没大没小的。”
浮霜接过鸠尾递上的茶,笼着手道:“我还就偏爱她这样的,两位夫人莫要见怪,我年轻,却不是生长在润州,来了这儿连个可心说话的人都没有。如今好容易见了熔环这样的,在我面前也不拘谨,个性又爽直,嘴巴又利索,正投了我的喜欢,平日我俩说话就是如此,倒也不存在什么造次不造次。”
“那是王妃体谅。”陈氏陪笑着道,“不过熔环啊,你自个还是得有个分寸,别让人说我们孙家都是没规矩的。”
陈氏忙点头应道,浮霜见她在婆母面前没有平日的张扬,便知晓这孙家长房陈氏,定是孙家说得上话的人。她事先已经让元吉打听过了,孙家祖孙三代,如今孙老爷子由于身体欠佳,已经退居幕后了,听闻家里产业多是长房操持,相对应的,长房媳妇陈氏应该就是执掌中馈的人。
此番张氏熔环带着她婆母和二婶子来拜见,浮霜自然不会真以为就是普通的见个面。孙家老爷子是如何精明的人物?听闻当年孙家老爷子从一个药铺学徒起家,如今产业遍及大江南北,这么精明的一个生意人,如何会不明白她的暗示?
他之所以派长媳和二儿媳来润州,怕是想要探她的底吧?不过,她季浮霜的底牌可是好探的?
浮霜想到此处,便笑着冲孙家的诸位夫人道:“真是不好意思,累诸位就等,这赶着都中午了,如不嫌弃,就在王府吃个便饭吧。”说罢便冲鸠尾吩咐道:“让人将午膳摆在听水幽居,还有,叫汾院的那帮人赶紧扮上,好生的演几出。”
“王府也养戏子了?上回来时好像还未得见呢。”张氏搭话道。
浮霜笑道:“还不就是你上回提的,说你们家里养的那个生旦如何好,比润州畅声院的芮官儿都强些。我便心动了,想着也弄几个角儿摆在府里养着,将来与别家走动时,也有个夸口的端由才是。”
陈氏闻言忙道:“熔环!王妃这是在臊你呢!就几个戏子玩物般的东西,你也好意思在王妃面前显摆?王妃喜欢听戏你也不早说!倒显得我等后知后觉了,等明儿回了盛天府,你即刻把我们府上那唱花旦的丰官儿给送来,再怎么能耐的戏子,也不能占王府的先不是?”
张氏忙应了。
浮霜笑道:“孙夫人不必客气,我这回买的几个戏子都不是普通的,唱生旦的几个更是从京师的班子里挖角来的。不如孙夫人先听两出,比较比较再言?”
陈氏忙改口道:“是我冒昧了,能入王府的又怎么会是普通的,定然比我们家的要好。”
说话间一行人已到了听水幽居。
王府夏日听戏在水榭,冬天则在听水幽居,因此戏台子是现成的,如今一班生旦墨丑上台亮相,丁香送上帖子,问是唱昆曲还是川剧又或者越剧。
浮霜自然是点了昆曲,她先让陈氏点戏,陈氏不敢,推让回来,孙二夫人王氏也不敢点,于是浮霜又叫张氏点,因有婆母在,张氏没落座,只站在后面伺候,见状倒是有心显摆,却被陈氏一瞪眼,不敢造次了,又推了回去。
浮霜无法,只得随意点了一出牡丹亭的寻梦,随后陈氏方点了一出西厢记、王氏点了一出孽海记的思凡。
一时间台上咿咿呀呀的唱起来,听水阁里火炭烧的旺旺的,背风面开窗听戏,倒也不算冷。
一段没唱了,酒菜就备上前来。菜是凤凰趴窝、怀胎鳜鱼、乌龙吐珠、佛跳墙、燕麦烩辽参;汤是羊羔肉涮锅子、梅花鹿肉杂炖;点心是松仁奶酪、蟹黄烧麦、巢香芋角等,虽只是四个人的吃食,却林林总总的摆满了一桌子。
陈氏心中一动,从王妃身上的紫貂披风,到桌上这不输孙家的吃食,吃穿用度,无一不精,看来定王府也没有外面传的那般:打仗的打的缺狠了银子啊!
既然如此,王妃此番优待他们孙家,却是为何?孙家除了银子还有什么能让定王妃惦记的呢?
她想起来时,老爷子的嘱咐,心中不免沉甸甸的,台上唱的戏都恍若未闻了。
老爷子说的好,能让上位者有所图,是机遇亦是风险,如何化险为夷、把握机遇,指望上位者的怜悯是不够的,还得切实的清楚自己几斤几两。有多少、能付出多少,想要得到多少,这其间的分寸如把握的不好,极有可能迎来一场灭顶之灾。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