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蓉是江亭风捡来的。
江亭风是江家长子,也是不破关城里赫赫有名的小将军。江月心泰半的武艺兵法,都是从江亭风这儿学来的。
江亭风今年二十八,他十四之龄便开始出入敌阵,少时已立了不少军功。这样英武的好儿郎,在百姓的口中自然是千好万好。然而,江亭风独独有一件事不好——他长了块榆木脑袋,常常转不过弯来。
江月心七八岁的时候,江父苦口婆心地叮嘱江亭风:“我不在家时,你要好好照顾心心。心心是女孩儿,你得让她学些大家闺秀的活计。”
说罢,江父还特地留下了一块绣花绷子与图样。
待江父回家时,却见得江亭风把花手帕从绷子上拆了下来,捆在一把银亮的枪上,一个人在院子里把枪舞得霍霍生风。半大的江月心在一旁鼓着掌,一边蹦着、跳着,一边喝道:“哥哥好手艺!”
江父险些气死。
又过了几日,江父对江亭风道:“心心是姑娘家,姑娘家是不能舞枪的!你听明白了?”遂,江父留下了几条街上买的花头绳,又上军营去了。
待归家时,江父却看到江亭风握着妹妹的手,将一把宝剑比出各种招式来。江月心兴奋坏了,口中还发出“嗖嗖嗖”的声音来。
少年江亭风见父亲归家,便上前道:“儿子谨遵父亲教诲,没有教导妹妹枪法,而是改为传授剑术。”
江父:……
江亭风十八岁时,在不破关外捡到了褚蓉。
那时褚蓉十九岁,不会说汉话,一身的钱都被人诓骗了去,可怜巴巴地四处乞食。江亭风给了她一个馒头,褚蓉就赖上江亭风,不走了。
江亭风一路走,褚蓉一路跟。也不知道江亭风是哪根筋搭错了,就将她捡回了家。
霍将军得知此事,顿时警觉万分。
——不破关守将竟然捡了个不知来路的异国女子,岂有此理!
于是,霍将军把江亭风唤来,仔细询问。
霍将军:“这个叫褚蓉的异族女子,虽不是大燕国人,却也有些危险。你与她什么关系?”
江亭风:“我俩并无关系。”
霍将军:“当真没关系?”
江亭风:“没关系,我不认识她。”
霍将军:“行,那我将她驱出不破关了。”
江亭风:“霍将军,她不是大燕国人,也不会说汉话,不是探子,和那些来做小生意的贩夫走卒无异。”
霍将军:……
霍将军:“你不是说,你与她没关系?”
江亭风:“是没关系。”
霍将军:“那你还为她开脱?”
江亭风:“我与褚蓉并不相熟,毫无关系。”
霍将军:“那我赶她走?”
江亭风:“请将军三思。”
霍将军一番试探,算是明白了,江亭风这是少年情动了。
霍将军不是个薄情人,调查了一番褚蓉的身世,确定她清白无疑、与那些来做生意的异族人没甚么两样,便让她留下了。
天恭国与大燕国确实交恶,但与其他的小国却是关系不错的。
褚蓉留在了江亭风身边,不能白吃白住。她见江月心身边只有周大嫂子,便主动承担起了照料江月心的责任,教她怎么梳头发、怎么挑首饰、怎么辨花草。
周嫂子是个保守人,见不得一个没嫁人的姑娘寄住在男子家里。可这褚蓉又是少爷的心上人,也不能赶走。好一段时间里,周嫂子都左右为难。
周嫂子怕带坏了江月心,便私下对江月心道:“这个褚姑娘呢,是因为将来要嫁给你哥哥才住在这儿的。但是在外人面前,就说是娘家的亲戚,是‘姨姨’。”
于是,褚姨姨就横空出世了。
褚蓉在江家待了这么多年,一路照料着江月心长大。她出身异族,习惯与汉人有些不同,自然把江月心也拉扯得和自己一般模样——譬如褚蓉从小就对江月心说:“女子不输男子”;又譬如,在褚蓉的影响下,江月心也有了喝酒的癖好。
这一回褚蓉回来,还带了一坛好酒。
江父见褚蓉来了,便招呼她上桌。他心底已把褚蓉当半个儿媳看待,言语间自然没什么不妥。
从前江家穷,只雇的起周氏夫妇。褚蓉吃的少、不花钱,会帮忙干活,末了还留下来做媳妇,把江父感动得一把鼻涕一把泪——须知这不破关城里,士兵扎堆,男多女少,娶妻还得靠陛下恩泽。
江亭风不费吹灰之力便搞到了一个漂亮媳妇,简直是奇迹。
饭桌上,江父絮絮叨叨地讲了谢宁的事儿,要褚蓉与江月心好好谈谈,分析分析谢宁好在哪儿。
褚蓉说了声好,饭后就要去收桌子。周嫂子赶紧上来制止她,道:“还是心心的事儿要紧。她是小姐,小姐的婚事自然是顶天的重要。”
江父待人亲和,家里做工的周氏夫妇都被他视作亲人。周嫂子很少喊江月心“小姐”,都是“心心”长“心心”短。要是真的喊上了“小姐”,那就说明这事儿很重要了。
褚蓉提了酒坛,招呼江月心到院子里坐。
她掸掸灰尘,裙摆一扬就在台阶上坐下,顺手拍开了酒坛子的封泥。
“姨姨,这真没什么好谈的。”江月心给褚蓉递酒碗,“那谢宁我见过了,除了长得好、家里有钱之外,一无是处,还被个小书生吓得屁股尿流,不如我有气魄。”
褚蓉倒满了酒,递给江月心,道:“来,喝。”
江月心一口咕噜饮下,哈了口气,说:“我是绝对不会嫁给谢宁的。”
褚蓉瞥她一眼,似笑非笑道:“怎么,还惦念着小时候的青梅竹马呢?”顿了顿,褚蓉给自己倒了酒,悠悠道,“也对,少时的山盟海誓总是最难忘的。”
江月心捧着酒碗的手,晃了一下。
盏中有月色,泛着清冽的色泽。她的手一抖,那盏月亮便破裂开来,粼粼生光。
“怎么会?”江月心故作无所谓道,“那人都死了那么多年了,我何必再惦念着?我不嫁谢宁,是因为我看上别人了,与我小时候的事儿无关。”
“哦?”褚蓉立刻有了兴致,“是谁?哪家男儿能让你心动?既然瞧上了,就去追!”
“也算不上是欢喜。”江月心盯着碗中月色,道,“就是觉得他生的好看,想要多瞧两眼。”
“是顾镜呐。”褚蓉一副“我就知道”的模样,无趣道,“他确实是生的好看,知道了知道了……”
“不是阿镜。”江月心说,“是京城来的一个小军师。他是京城人,肯定不会在不破关久留。兴许,明天他就走了;又兴许,他已在京城有妻室了也说不定。”
褚蓉顿时来了精神,笑道:“那他若没有妻室呢?”
“那就……”江月心有些支支吾吾了,“那就……”
“你管他在不在不破关城久留?先抢过来再说。”褚蓉很是豪爽地笑道。
江月心喝了一口酒,有了一分底气。酒壮人胆,她拍拍膝盖,道:“说的对,先得试试看。”
屋里头的周嫂子收拾完桌子,一出门看到二人又在喝酒,顿时恼得跺脚。但她一贯是刀子嘴豆腐心,念叨几句“喝不穷你们”便去厨房煮醒酒汤了。
褚蓉笑笑,用手指戳戳江月心耳后的弯月,道:“跟我到屋里去,我将你的胎记重新盖一盖。那算命的说你命里有一劫,不这样遮着胎记就躲不过。也不知道这劫数,过去没有?”
待褚蓉走了,江父把江月心唤来,语重心长道:“心心啊,你姨姨有没有和你说,那谢宁是怎样的良人?”
江月心点头如捣蒜:“说了说了,这谢公子真是太好了,天上地下难觅第二。我觉得我一介边城村女,配不上谢公子,自惭形秽。我决定还谢公子自由,让他与相配的京城贵女比翼双飞。”
江父:……
***
次日,鸡鸣唤醒了沉睡的不破关。
江月心将自己收拾干净,牵了马就往霍将军府里去。
她位等郎将,平日负责操练兵士、巡察关城。若有外敌进犯,也要去退敌卫城。早些年她跟随着父兄,在战场上立下过无数功劳,也因着这功劳成为了不破关唯一的女将。
如今天下渐渐泰平,被霍大将军踏平的大燕国也趋于一片死寂,她便不怎么碰那些杀人流血的事儿了。
虽不需要上阵杀敌,但她骨子里的血性还是在的。不破关城的守将皆是如此,被边关磨砺出了刚毅的骨气。
江月心站在霍府的庭院中,等着将军唤她。将军的书房门外站着两个小丫头,似乎是霍夫人派来送早点的,正叽叽喳喳地说着话。
“那王公子呀长得可真是好看!俊俏极了!不愧是京城来的人。”
“再好看,也轮不到你瞧他!”
听到“王公子”三个字,江月心的耳朵便稍微尖了点儿。
跟着她一道来的顾镜斜眼瞥来,道:“怎么?你对那王延有些意思?我都替你打听过了,他二十又三,父母双亡,京中无妻,除了穷了点,什么都好。”
江月心微微吃惊:“阿镜,你为什么把人家调查得如此清楚?”
“你说是为了谁?”顾镜嘁了一声,拿余光瞧她,像是在等着看她的反应。
“你……他……”江月心结结巴巴的,大惊失色,“你瞧上王延了?”
顾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