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枪声,廖砚秋似乎是完全没有反应过来,或者说大脑有感觉,知道避开,可她的身体却来不及做任何应激动作。
等她完全回过神儿来,她已经被穆致煊扑倒在地,连带着她身边的路德维希,跌落在水泥路面上,手掌都被擦破了。
子弹壳叮当地弹落在地面上,廖砚秋后怕的一把搂住了维希,路德维希脸庞上无声的流泪,张口想哭叫,却没有发出丁点儿声音。
他的手掌上都磨破出血,却不似一般孩子那样娇气,更是安安静静的,很快乖巧的搂抱住廖砚秋的腰。
廖砚秋摸着路德维希的头颅,捂着他的耳朵和眼睛,他们此刻都蹲坐下,在穆致煊的t型福特车一侧躲避,因为紧接着有第二枪、第三枪……
挨着他们的穆致煊不等他们反应,突然急说道:“这样不行,我先过去——陆森你保护他们……”
说罢,也不等陆森回话,穆致煊在廖砚秋不知道的时候,不知从哪里掏出来一把手|枪,突然站起身,一个落地打滚,他拐到公寓大楼通廊的一个栏柱后,然后急速的开枪射击三枪——
陆森则在一旁掩护,并保护廖砚秋和路德维希两人,至于另外他手下的探员,早就胆小的躲好,惹得探长的瞪视。
他拔枪好几次,才从腰间的枪袋中掏出枪来,进行射击。
走远的穆致煊的射击好似很准,他只瞅准时机,接连射击两次,然后调整了一次位置,沉下一口气,第三次射击后,对面顿时没有反应。
安静了。
此时,诺曼底公寓大楼四周处安静极了。
之前还有车马行人慌乱尖叫声,不知什么时候,大家都躲避在角落,离开事件发生中心……显然大部分人还是有一些经验,或听说过、见识过、想象过这种情形的。
法租界要比中国辖区安全得多,就是比公共租界那边治安也好上许多,毕竟公共租界里有成员国领事馆的国家就有二十余家,其中英美势力比较大,日本侨居的人数也众多,还有专门的日本人管理的巡捕房,势力亦是颇为不小。
其次便是俄国势力,他们在公共租界也有一定的话语权,甚至不知道是何原因,待遇好上他国巡捕探员不少。
华捕则收入最低,地位最低,但又是不可或缺的……公共租界的情况极为复杂。
可是法租界这边“干净”多了,只有法国人担任的探长、探员,还有一些华人探长和探员,大部分法国人为了管理好辖区内的中国人,必须学习汉语。
法租界发生的一般恶劣案件,通常都是在和中国辖区交壤处,因为即便是租界的探员在追击罪犯,只要罪犯们逃跑迅速,及时跨国上海的中国人辖区内的小巷内,便是租界督查、探长也不好直接过去,必须申请中国辖区的巡捕协作,可若是等交涉完毕,哪里还能找得到罪犯。
所以,租界里的抢劫案时常发生,但霞飞路这边还是很安稳的,毕竟原本是最老的法租界中心,何况今年来霞飞路的管辖权探长是陆森,很是精明强干,手段又凌厉,加上一些其他人都揣测不出具体的深厚背景,底下的探员们还算是服从听话,并不似其他捕房的人那般偷懒,人浮于事。
很快这边接连的枪声吸引了其他街道巡逻的探员们,他们看到陆森,往这边靠拢过来。
陆森没动弹,他瞥着廖砚秋和“混血儿”路德维希,在凶手没抓到前,他不能确定刚刚枪手要杀的人到底是谁,虽然很大概率是穆致煊这个麻烦精惹起的。
可陆森谨慎惯了,他并没有放松警戒。
以往的经验告诉他,如果一旦大意,往往后期有更可怕的后果发生,例如伏击的人若是两拨,进行第二次刺杀,若是廖砚秋娘俩是凶手目标,出其不意之下,他们这些探员们也未必来得及救他们。
不说陆森想着之后要再询问廖砚秋和路德维希的背景来历,只说追击出去的穆致煊此刻不见人影,探员们在陆森的指挥下,四处散开,从射击方向,陆森判断出大致范围,划分了捕房人员们的任务。
他本想也是现场,可顾忌着廖砚秋和路德维希。
廖砚秋惊魂未定,这么多人中,有华人探员,有法裔探员,可在她看来,还是“熟人”陆森显得可靠的多,所以她也没松口说些什么。
她此刻脸色过分的惨白,不知是想到了什么,搂着路德维希的手不禁过分用力。
“妈妈?!”路德维希下意识地不安,抬头望着她,用德语呼她道。
“……没事,维希。一会儿我们就回家。我们很安全。”廖砚秋今天没和路德维希说汉语,用他的母语安慰着他。
路德维希眨了眨他的蓝眼睛,半晌他懂事地点点头,只是脸贴着廖砚秋不放。
廖砚秋配合着他,一直蹲着。手搂着路德维希,她此刻烫着微卷的过肩长发低垂着,遮掩住了她眼角溢出的泪滴。
这一切都被陆森观察到,他心中起了疑惑。
这母子两人的反应都不太对,陆森谈不上看出什么蹊跷,但他的这种直觉,往往在办案中起了很大作用,也因此避开过很多危险。
他留心记下此事,更是担忧单枪匹马的好友穆致煊。
陆森皱眉,穆致煊太过莽撞,他本来就不是探员,何必追出去——但,又一想到穆致煊的“精神病”……陆森叹口气,这人现在不能以常理待之。
穆致煊此刻是最先到抵诺曼底对面楼的射击范围地点的,很快他便找到了电影院二楼楼道梯间的“死人”——却是被他刚刚第三枪,一击毙命。
地上一摊鲜血,还在缓缓流淌,显然死去的时间过短,人体的温度还都没凉透。
此时的穆致煊面色冷厉,眼神也冷酷,他摆弄了一下他手中的持枪,黑洞洞的枪口看着瘆人、幽暗。
枪手的死亡原因是子弹击穿伤——至于他刚刚打出的弹壳,穆致煊也在一处水泥阶梯角落上找到。
他特意拾起,揣进兜内。
底下楼道里有上楼的声音,穆致煊耳朵动了动,他迅速简单的翻看枪手的尸身,从其胸口处找到了一个本子,里面是空白的,是一个新本子。
只有在扉页上,有一个图案,是佛教中的净土教主阿弥陀佛胸前的标志——“卍”,也就是右旋的万字符。
这本来就是希腊古文明中的符号,其后亦在印度佛家中也是常用的,据说美洲土著也有用此符号表示风和雨,在大多文明文化中,它一般都是吉祥的意思。
可穆致煊却想起,近年来人所皆知的德国纳粹一党来。
他蹙起眉,脸色很难看——
此时他的眼神幽暗一片,展露出从未在廖砚秋面前的阴霾表情,似乎整个人变得阴森森起来——尤其是上来的探员们看到这里站着一个大活人时,吓了一跳。
他们险些开了枪,幸亏走在最前面的探员是个菜鸟,保险栓忘记打开。
被老鸟敲了头,新探员急忙退后,他可没经验和穆致煊这个精神病相处过。
这帮来看现场的俱是巡捕房的华人探员,自然是这等危险又吃力不讨好的一线工作,都是交给他们来做。
当然,法裔探员也有一些认真负责的,但陆森这边带的都是华人。
一是他们肤色相同,而是语言文化相同,新探员显然不知道陆森带一些法国血统,也是他站稳法租界脚跟的原因之一,老探员们可是在背后讨论过,不过他们都还不知道陆森家里到底跟法国人什么关系。
反正,陆探长是下一任督查的热门人选之一。
他们都是支持他的。
至少陆森从来不克扣他们的薪水,逢年过节的福利也跟上面申请,大多时候还是能足额发放,只比法国人的少上一点点。
可这对比公共租界的华人探员们,他们可是好过的不知一星半点儿。
陆森手底下可是华人探员们争先恐后的优选地,不知道进来要打破别人多少个脑袋呢。
老鸟探员咂摸个嘴,他当初可是拖了关系来进来的。
其实,他心底是不希望陆探长升职的。
升职了能管理好几个巡捕房,可是对他们这帮探员来说,可未必就是一件好事。到时候陆探长贵人事忙,谁知道还记不记得他们这帮辛苦讨生活的小虾米。
“穆公子——您,吓着没?!”老鸟回过味儿来向穆致煊拍马来,看在钱财的份儿上。
上次就是他帮着买了那二本书籍,作者是那个什么……弗——罗?一德子、还是二德子先生……
他记得正确罢?!
老鸟探员挠了挠头。他就认识几个字啊,会说几句法语和英语,实在是不太会写文字,更别提看什么高深的书籍了。
“你是那个陈丰?”穆致煊看着他。
“哟,您还记得我喏。嘿嘿。”陈丰笑道。
他是一个三十许岁的男人,胡子拉碴的,不修边幅,但穿着倒也清爽,身上没有异味。
这也是陆探长的毛病,底下的探员们不求穿着体面,但至少要干爽干净。
不像是其他捕房的华人探员们。
当然,他们华人更没有法国人身上的狐臭味——
陈丰心里嘲笑他们,他是极为不适应那些法国人身上过于浓厚的香水味。
像他们这样清爽气息的味道多好!
陈丰笑的牙齿很白,他在巡捕房里也算个英俊讲究体面的,因为陆探长的好处,他家里日子过得还行,娶了一房不错的妻子,身上也习惯被打理的极好,时日长了,他便也有些讲究起来。
只是那些个进口的刮胡子刀片太贵了,他有懒得去不太干净的华人开的刮面店里去刮脸。
听说公共租界里,前几日还有个刮面学徒,一不小心把人家的脖子给割破了,血哗哗的流——人被送往圣玛利亚医院抢救,还输了不少袋血,这才救了回来。
陈丰每次一想到这事,脖颈就下意识的一凉。
穆致煊此刻看着陈丰,挑了挑眉毛,这回他可不似之前那么和气,陈丰甚至有一瞬间甚至在他身上感受到一股煞气。
好在再一眨眼,对方终于露出一抹往常他在他们面前那种表情来,甚至还勾起唇角,带些笑意,漫不经心地回答他道:“你哦,我怎么会不记得。你可是陆大探长的得力干将。”
说罢,他还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了一句“好好干”,便抬脚下楼了。
陈丰没忘记了去问先前来尸体现场这里的穆致煊,是否发现了什么情况……他脑袋里想着“得力干将”四个大字——那可是陆探长的夸赞啊。
“探长真这么说过我啊!”陈丰咧嘴一笑,转头去问,却发现早就不见穆公子的人影了。
还是他后面的菜鸟,伸小手指,捅了捅他的腰,弄的他浑身一哆嗦,恶心的一身鸡皮疙瘩,这才清醒,顾得上去检看那具尸体。
……
穆致煊回到诺曼底公寓的时候,陆森已经陪同廖砚秋暂时先回到了她家中。
问了人后,穆致煊也上了八楼。
房门紧闭着,门口还站着两位探员。
穆致煊摇摇头,陆森官不大,倒是很威风。走哪里都跟着一群跟班!
他敲门进去,是一位探员开的门。
这时候廖砚秋家中的保姆宋嫂早就先一步走掉,否则也会遇到刚才的枪战,一时不能走脱。
宋嫂是家里的二儿媳生孩子,产期就在这两天,所以明日里她可能一时也赶不回。
原本廖砚秋还想着请假一天,或者托人再找个临时保姆,可是她又怕人选不可靠。
是该抽空用心找一找或者托人托关系,给维希找一家合适的幼稚园。
因为维希血统问题,她还得必须上那种外国人私立的幼稚园,价格贵贱不说,如今却是不好插班,况且她又是中国人,即便她的孩子是位“混血儿”。
法租界外国人和华人之间,还是有一道明显能看出来的交往鸿沟。
他们往来也只是表面上,还仅限于高层之间。
就连张令茀去过外国人举办过的沙龙,也是她值得故意说出去而足以显摆的一种炫耀。
这在租界里是常见的。
从探员待遇上能看出,从这所公寓大楼的电梯安排上能看出——毕竟来做保姆下人的都是华人男女,他们根本瞧不起中国人。
当然,有一些少数的外国人例外。世上总归不分国籍,有好人和坏人的。
廖砚秋又想到了维根斯坦夫妇,她行李中有他们的一张照片,很宝贵的一张。
眼前的陆森探长,就在打听她在德国的来历,或者说在欧洲的几年间经历。
问的很详细,可廖砚秋却有心回避问题,并不想多谈。
陆森逐渐眉头蹙起来,手指摩挲着下巴,瞅着廖砚秋和黑发蓝眼的路德维希,开始深思。
廖砚秋心里咯噔一下,她感觉陆森很“危险”,他仿佛在判断着他们什么。
“……路德维希,他——是德国人吧?”陆森询问,眼神指向在另一旁看连环画的路德维希。
“怎么了?他是,今年五岁。我告诉过你了。”廖砚秋说道。
“我的意思是,他是日耳曼族裔的血统?”陆森强调问。
廖砚秋微笑,直视着陆森,说道:“是的,路德维希的父亲是纯正的德国人,虽然这是我的个人**,但不妨告诉你,他姓‘舒尔茨’,父亲是一个德国贵族家的旁支子弟……”
“……”陆森盯着廖砚秋不放,对视其双目,廖砚秋微笑,没有回避他的目光。
正是因为这样,陆森觉得些微不对,他审讯的人物有过很多,有一些人天生镇定,习惯用微笑或者胆大的目光来掩饰他们的谎言。
陆森看过一些心理学书籍,包括上次被穆致煊送的那两本,其实他对弗洛伊德的所有心理书籍都有所涉猎,毕竟巡捕房的工作需要,他向来是个认真负责任的人,但有时候不能找出给嫌犯定罪的证据来,或是对方死咬着不松口,陆森都是从细微的表情和其行为有一些猜测和判断,从而还展开行动,获取足够多的在法庭上足以将这些恶人们绳之以法的证据。
当然,观察人心和人的表情行为,这些都是他私下的个人揣摩,实则上他并不精通,也不能拿自己的“揣测”当成事实真相,其实算一算,十次里总要错上四五回。
对于陆森来说,这种他个人的心中猜度,他只是压在心底,理智劝说他按捺下这一笔。
只是,他脑中记下疑点。
廖砚秋是心理医生,善于掩饰,虽然她下意识的反应还是被陆森捕捉到一些,但她有很多迷惑性的动作和细微表情,让陆森内心确实犹豫很多。
人的表情其实是很难自控的,廖砚秋也没针对自己训练过,不过是下意识的用一张微笑脸谱掩饰,这种笑容常见于各国政客,习惯性的一张面具,一时若是不了解这人,就是专家也给不出判断。
何况,心理学如今只限于心理分析,对于表情的研究之一是廖砚秋自己体会的,她也是家学渊源。
廖家爷爷的算命看相手艺,并不是无的放矢——小时候,廖父总在家人面前嘲讽父亲是在“行骗”,江湖手段,根本算不准命运。他也不信命,靠自己“奋斗”,虽然这种奋斗在廖砚秋看来真是很嘲讽、很功利。
奋斗的需要卖女儿的婚姻?!
对于她第一次婚姻,廖砚秋不想去埋怨谁。
这门亲事也是廖爷爷当年定下的,据说廖爷爷当时就对廖父说,从相学上看,那个沈家的孩子,也就是沈斯默,定是一个才华横溢、誉满全国的人物……不说是风云人物,也是响当当,不缺钱财和名气。
这才借着恩情,在沈家有意用联姻报恩的情况下,同意了廖砚秋和沈斯默的这门亲事。
沈斯默确实是个才华横溢的青年,如今看来爷爷的话很准,可惜他并没有算准她和沈斯默这个大户人家的公子的缘分——孽缘一对。
廖砚秋嘲讽地想着,可是她还是很想念她的这位祖父。
若不是路德维希,还有工作和钱财的事宜,暂时她还回不去,她早就去乡下看望他老人家了。
毕竟廖爷爷也上了年岁,前两年她偶尔会给哥哥廖时夏一封电报,问起这事,廖时夏说过爷爷病过几回,嘴里还念叨过她好几次。
廖时夏甚至说,廖爷爷怕孙女埋怨他给她定下的这门亲事,心里怨恨他,才不回国的……他很后悔。
一想到这里,廖砚秋就心酸。
廖爷爷他可很少说“后悔”二字,却对哥哥廖时夏感叹伤怀。
她怨恨过的家人从来都不是他。
也许一开始生死间,曾经怨恨过命运,怨爷爷的是个“骗子”——他沈斯默哪里好,才华顶什么用?!对她不好,就是沈斯默是民国大总统,也不是一个良人。
就像讲古说故事中的那个王宝钏,就是丈夫当了皇帝又如何,还不是苦了十八载,盼来的是娇妻贵儿的丈夫,还拿她做名声,让王宝钏当了十八天皇后,眼睁睁的看着他们一家人恩爱幸福,而她的家人死的死、散的散,自己也悲惨的一命呜呼。
哼,廖砚秋讽刺一笑。回头叹口气,摸了摸看画册的路德维希,然后起身给陆森倒了一杯热茶。
“我不习惯喝咖啡,家里只有茶水,陆探长别介意。”她道。
陆森道了一句“客气”,却没动那杯茶水。
两人一阵沉默,这时的穆致煊却敲门,他去给对方开门。
穆致煊进屋,一下子视线就落在廖砚秋身上。
陆森问起追击的事情——
“死了。死的透透的。”穆致煊不以为意道。
陆森挑眉,“什么时候你枪法这么好?而且——”他眼带疑问,“你现在都揣着枪出门?”
廖砚秋没瞧的清楚,他陆森可是注意到,穆致煊的手|枪掏的很是顺手,就在他内侧里的西服外套内袋里。
穆致煊听到质问后,也不以为杵,很自然的说道:“你还是我好友么?!有时候我真怀疑……你不是不知道,我有这精神病和心理障碍,都是因为被那拆白党搞的,因此我出门揣把手|枪带着,有什么不合理吗?”
他睨着陆森,然后拾起茶杯,喝了刚刚廖砚秋给陆森倒的茶水。
说话的这片刻,茶水的温度正好,略略烫,喝着却解渴极了。
穆致煊也没那么讲究,好茶他家里多得是,下回给廖砚秋带一些回来。不过廖砚秋泡的茶,他还是夸了一句。“好茶!”
听后,廖砚秋仿若罔闻,又另外给陆森倒了一杯。
陆森无意喝茶,可这次却给了面子,呷了一口。
他表情微微放松些,穆致煊示意陆森赶紧走人,别耽误他安慰受惊过度的廖医生及其孩子。
这个时候,陆森手底下的探员们也纷纷回来。陆森也不好多待,只是临走时嘱咐穆致煊和廖砚秋,明日还须再去一趟巡捕房,今日的那个拆白党车辆追尾一案还没结案,必须先处理了。
来日,廖砚秋只好亲自去医院请假。
她才上班两星期,这假不太好去请,医院人事处的处长可是白了她一眼,尤其听闻她请假理由是因为去巡捕房,还担忧问起是不是她惹事了。
看情况若是廖砚秋的原因,说不得她的这份工作就要丢了。
至于宋嫂果然一时不能回来,今日的路德维希看顾,廖砚秋是找了廖时夏帮忙。可哥哥毕竟也在上班,他是念德语文学翻译的,并兼修了英法两门语言,也就是说廖时夏是通晓三国语言的人才。
现在他在上海市长秘书办那边做事,虽只是一个文书,但还算受到重用,可他一时也不好请假。廖时夏头天晚上来之前,私下里跟廖母说了一下,廖母亲自过来诺曼底公寓,暂时照料路德维希。
廖砚秋心里不是滋味,但廖母就是这么一个人,她在家庭里说话不算,只能在廖父发怒的时候,溜溜边缝——好在她生了两个好儿子,自然她这个“不孝”的女儿,在廖父眼里可不是荣光,自是丢人的存在。
廖母这回来看女儿和外孙,也是找了别的借口出来。
本来她可以派家里的保姆过来看孩子一下的,但她害怕保姆口风不严,去廖父那边告密,就不妥当了。所以,她只好亲自过来,何况她也想念女儿。
上次家中一别,私下里廖母在廖时夏这个大儿子面前可是念叨好久,眼眶都红了。
廖时夏早晨起了大早,带着廖母见廖砚秋的时候,私底下对她感叹过,然后还抱怨起因为她,廖母又念叨起他的婚事。
廖时夏本来有一任妻子,可惜过门没多久,就因为难产去世了。一尸两命,这在这个时候的上海也是常见的,因为对方在不顺产的情况下,坚持不去西人医院……听说里面的医生会对病人开膛破肚,她坚持认为那是“妖魔邪道”。
等到真的气力皆无的时候,再到了圣玛利亚医院手术室,已经太晚了。婴儿已经憋死,产妇也大出血死亡。
这事是廖砚秋刚离开上海跟沈斯默出国后发生的,后来廖时夏很是伤感,毕竟是两条性命,虽然他是受过新式教育,妻子只是旧式家庭出来的三从四德的传统女子,但素来贤惠,只是两人沟通有碍,很多道理跟她说不通,只是亲人那般相处,感情不愠不火。
廖时夏便是有脾气,面对面人儿的妻子,他也吵不起来。
……他倒比沈斯默有良心,虽然看不上妻子思想陈旧,没有个性,但到底谨守诺言,遵循一夫一妻制,婚姻内没搞什么情妇或者包舞女之类的风流韵事。
只是,有一时场面的应酬。
在廖砚秋的大嫂逝去后,廖时夏一直没娶,一是他后来去了欧洲游学,耽误了一些时间。
尤其是他在德国待了有一阵子,那时走投无路的廖砚秋还曾发电报求助他来,可惜廖时夏当时的口吻和父亲的意思是一样的,除了更委婉一些,他骨子里还是大男子主义。
廖砚秋心里有点儿恨廖时夏的地方就在于此,当时她看了电报,心都凉透了。也绝口不再提她跟着维根斯坦夫妇来德国的事情,只当没这个哥哥。
他们兄妹两人间的这番纠葛,也是让廖砚秋刚回国时对待廖时夏不客气的缘由,是人就难以释怀。也不知廖时夏如今后悔没……
有关廖时夏的婚事,二是廖父早就有所打算,或者说是算计。
本来廖父是打算在法租界里的电台里给儿子找一个活计,却没想到廖时夏回国后却没同意,倒是自力更生找了一份新工作,并很快他在上海市长办公室里,因为能力出色,便混得如鱼得水了。据说很是受到市长和秘书长的重用。
廖父更是因此打算把儿子的婚事待价而沽,等着廖时夏升职后,有合适的人家再谈。
毕竟男子不同于女子,婚姻一事可选择的余地大很多,才将将二十八岁的廖时夏还是青春能为的美男子,自然是不愁各家小姐们的爱慕。
廖父的想法,家里人都能猜到,就连在廖家工作的保姆都清楚,大少爷将来娶妻定是要高攀的。
廖砚秋问起廖时夏这事,他这哥哥这个时候倒是笑了笑,“便依着他。我也不急,也没合适的人。砚秋,婚姻毕竟不同于爱情,要考虑很多。”
廖时夏如是这般说,廖砚秋叹气,她是不赞同的。便是她极为讨厌类似沈斯默那般和张令茀那般的“自由爱情”,也只是他们伤害他人的婚姻,从来不考虑责任和家庭亲情,但并不代表廖砚秋不懂两情相悦的好处。
在有能力有选择的情况下,廖砚秋还是想哥哥廖时夏能够获得婚姻的幸福的。
她自己的这摊事情都没搞好,也管不了廖时夏的事情。
廖砚秋在医院请好假,刚出议员们,准备招呼个人力车,去见穆致煊那辆福特车开来。
她略微意外,却又奇怪的觉得理当如此。
穆致煊之前宣告要追求她一事,廖砚秋如今想来,对方看似真的很认真。
心里哭笑不得,廖砚秋略微感到无奈,可是昨日里穆致煊护着她和路德维希的时刻,这人给她的感觉很不同一般。
别提精神病一词了,就是个勇武的正常男人,在那种情况下,居然想着护着他们,还能主动追击凶手……廖砚秋心里滋味有点异样。
很快,她只当穆致煊是一个可以值得相交的朋友。
虽然这个朋友有些异样,但她作为心理医生,并不想用有色眼光看待穆致煊。
人品这东西,从来不是以貌取人,或是从单方面某处去武断的全面估量。
穆致煊有多少副面孔,她还不得而知,尤其她知道他病案中还写有“多重精神分裂”一症……所以,廖砚秋对待穆致煊,也只是心里微微感叹,并不认为其人能时时刻刻如昨日那般“英勇”又“高尚”。
竟有些可遇不可求的意味。
廖砚秋坐上他的车,这回她是坐在副驾驶座位,看着穆致煊侧脸弧度,不由笑了下。
她还是尽心尽力“医治”好穆致煊,才算报了他那“救命之恩”罢。
廖砚秋心中更是对穆致煊的病情上心了一些,她打算去拜访穆家一趟,跟他的亲人谈一谈。另外,实在不行,廖砚秋亦有打算,怎么样能多和穆致煊多有肌肤接触的机会……
这样,她也好方便探查穆致煊“犯病”时的真正想法,好针对性的治疗。
很多心理疾病,都是由于一些外因刺激而成的。虽然近年来也有一些心理学专家们考虑过遗传因素在精神病障碍中的概率问题,但此时还未证明其有必然之间的联系。当然,穆致煊家族中,应当没有。
廖砚秋打算问问穆家父母这事,排除干扰因素,若是外因,她想尽力帮助穆致煊。
他若恢复正常,此时也必然不弱于沈斯默在上海的名气名声,穆家的财力和人脉影响力,可不是沈家一个外来上海落脚的沈斯默能比拟的。其实两人之间,处于不同的圈子,但明显穆致煊更有实力和权势一些。
毕竟钱通权,穆致煊又亦是留洋一派,公子哥出身,加上其更英俊挺拔的模样,比沈斯默更能吸引上海滩的名媛淑女们的目光。
廖砚秋默默想着,期间穆致煊今日倒是沉默寡言,不似昨日前半段时期的那种不太严肃的态度,反而还维持着昨天傍晚时,他拿手|枪杀那个凶手时的冷酷模样。
廖砚秋若不是知道他是个精神病,这样子亦是正常的,她心里也会有些害怕。
其实她也奇怪,穆致煊此刻的行为,就因为他精神“不正常”,才显得更又危险,她怎么就这么信任的坐上车,和他一同去了陆森所在的巡捕房了。
“你倒是有心,还去了圣玛利亚——特意接人呵!”陆森看到穆致煊停车在巡捕房院内,略微讥道。
他好似对于廖砚秋有意见似的。
从陆森的行为和表现,以及表情来看,廖砚秋推断对方可能对她是起了防备。
毕竟她昨日里对他的问话,很是语焉不详应付了一番。
廖砚秋无所谓的微笑,同他们一起进了巡捕房大楼。
室内审讯室,或者说这其实是一间调解双方争端的调解办公室。
陆森坐在主位置,现在还在搜集证据阶段,没到上租界法庭的地步。
何况,双方亦不想闹上法庭。
拆白党也怕麻烦。
弄不好在法国人的法庭上,他们双方都逃不了好。
租界各国在各自地方都有领事和法律豁免权、自治权……很多权利,包括收税等等,几乎就是国中之国,和外部的上海像是完全两个国家、城市。
那中分头拆白党男子此时表现的非常蛮横无礼,即便是面对陆森也是。
陆森听着对方不干不净的话,突然拍抢在桌面上,咣当一下,配上他冷漠的如雕塑般轮廓深刻的脸庞,吓的对方终于闭嘴,不再口吐脏字。
刚刚若不是陆森发怒,穆致煊也饶不了对方。
因为他开始国骂,骂及了女性亲属,意指了廖砚秋的侮辱性语言——
中分头拆白党他完全认为坐在穆公子车上的那名女子,也就是廖砚秋,是穆致煊这个出名精神病的“姘头”,也就是舞女之类的或者通常那种给人做情妇的交际花身份……
廖砚秋磨牙,但她自控尚好,可心中还是有怒气的。
陆森早就摆出一摊证据,和各种档案资料。这些都是他连夜命人调查整理出来的,他翻看了几遍,便找出了一些中分头“诈骗”、“仙人跳”的证据来,可是对方死活不承认。
穆致煊本来带着廖砚秋是来作正眼证词的,加上他洋洋洒洒说起汽车刹车和追尾痕迹的科学性,包括对方的福特车轮胎根本就是提前准备好的废轮胎,只等着寻找到“肥羊”,例如他这样的有钱人,然后假装成车祸,让对方高价赔偿他的修理费。
其实,那些修理费用和零件更换的钱财,都是这些拆白党和修理厂合谋的。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呀?猜测和推论能作为证据吗?什么修理厂……上海这么多汽车修理厂,哪个老板和我合谋了?!笑话!”中分头男子无所谓一瘫在椅子上,很是不尊重的驳斥着。
陆森冷了脸,瞥了一眼穆致煊。
穆致煊不仅在美国学了经济学,陆森知道他还是兼修了他感兴趣的机械制造,对于发动机、汽车、轮船甚至飞机的机械问题,他都了解的很清楚,算得上是国内顶尖的精通人才。
只是,可惜了他的病。
陆森也替好友感到可惜,可是他是相信此刻穆致煊的专业性,这些证据只要他再找和穆致煊差不多专业的人才,就能作为鉴定拆白党男子的“碰瓷”证据之一,只是若是想彻底打击他和他身后的这一链条,还需要找出中分头男子合作对象,他的同伙们。
甚至,陆森怀疑巡捕房有人和他沟通有无。
很快,这个预感灵通了。
“探长,乔治探长那边派人过来了……”陈丰过来,努努嘴朝向中分头看去。
陆森哼了一声,“别管他。”
此刻穆致煊和廖砚秋应该离去,毕竟剩下的事情是陆森这个探长和探员们的事情了,穆致煊不怕拆白党去起诉。
中分头男子本来再看到陆森和穆致煊相熟后,就有些后悔,并断了讹诈的心思,他可不想上租界法庭。
可这位陆森好像并不想放过他,不过他来之前可是跟人打好招呼了,也就是乔治探长。他也是有熟人的。
甚至,对于穆致煊的讹诈,他眼睛滴流的一转,不怀好意地冲着穆致煊挑衅的一笑。
见状,廖砚秋蹙了蹙眉毛。若是巡捕房自己的事情,她本不欲管,可是毕竟穆致煊昨天是送她回家的……若是没有自己去参加沙龙的原因,穆致煊也不至于再次遇到拆白党。
以前他的病就是被他们“吓坏了”,虽然看昨天他的反应,廖砚秋很是怀疑。
可现在她在有能力的范围内,还是能管上一管的。何况,上海的拆白党着实可恶!
若是仅仅讹诈一些富人的小钱便罢了,可是从陆森和穆致煊口中说起拆白党嚣张的众多大小案件中,不发有小户人家和贫民被逼着自杀和卖儿卖女的……
他们是社会的一大毒瘤!
厌恶地瞥了一眼那拆白党男子,廖砚秋随着穆致煊起身,在准备离开的时候,她却假装崴脚,一不小心抓了“旁边人”的手腕处——
就是那中分头拆白党。
对方一怔,然后挑眉甚至颇为色|欲的呲牙笑着,反手就要抓着廖砚秋的手占便宜——
这时,廖砚秋的反应却出乎陆森和穆致煊的意料之外,她居然没抢先放手,反而顺口问了对方一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