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凌栖迟心中对初儿进宫一事已有了盘算,差的只剩一个引子。
出了习风筑,他便向长禧苑寻伯易而去。
习风筑在王府偏中央的位子,长禧苑却在西南一隅,步行过去必得经过九曲回廊,当然,还有依着九曲回廊而建的问玉亭。
凌栖迟刚走到假山后面,就听见另一面有女子扯着嗓子骂骂咧咧。
煜王府里女人多,是非自然多。
放在平时凌栖迟或会上前劝解一番,今日,却觉得头疼欲裂,失了那份兴致。
正欲提步离开,韶蕊尖锐的声音隔着假山都分外清晰,“你主子是什么货色,你不知道吗?”
“韶蕊夫人还请慎言,若是被王爷知道,岂不惹祸上身?”明曦软糯的声音也随之传了过来。
“哟,还敢威胁我,墨烟微与人私通生了野种之事,捅到王爷那,我倒要看看是谁惹祸上身?”
“你们无凭无据,怎么能如此污蔑侧妃?”
“污蔑?这府里上下谁人不知?”
韶蕊被明曦一句一句牵引着,越想越气,可又不能把烟微如何,满腔的怒火全部撒到了明曦身上。
触不及防的一推,明曦娇柔的身子就后仰着倒了过去。
眼看就要砸在假山上,却被一个高大的身影给拉了回来。
明曦的脸色顿时染出一片红晕,垂着眼眸,欠了欠身,“问王爷安。”
凌栖迟其实并未注意到救起的是谁,他凌厉的目光落在韶蕊身上,沉声道:“府里上下都知道什么?”
韶蕊素日里气焰嚣张,可到了煜王面前,瞬间就怂了下去,耷拉着脑袋不言不语。
“说!”
简简单单的一个字,韶蕊吓得双腿一软,跪在地上。
她根本无法预料这件事捅到煜王耳朵里,是什么后果。
就算她句句属实,煜王岂会饶了把这件事捅出来的人?
可事到如今,已是退无可退,韶蕊心内一阵腹诽,咬咬牙道:“后院都传……传墨侧妃的孩子是……是野种。”
恰此时,烟微也追着凌栖迟到了问玉亭,这句话刚刚传到耳朵里。
她脚步一顿,一时进退两难。
可是凌栖迟已经看到了她,复杂的眼神告诉烟微,大事不好。
“三哥,这都是诽谤!”烟微的脚上向灌了铅似得,一步步挪向凌栖迟。
凌栖迟显然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摆手阻止烟微继续辩解,“此事关系煜王府声誉,请尹妃、甄姑姑来如云厅议事。”
“是,妾身这就去!”韶蕊吓得惨白的脸,立刻又有了血色,得意洋洋地瞥一眼烟微,拔腿就跑。
烟微的一双杏眼一刻也没离开过凌栖迟的脸,目光交织,她分明看到他眼里闪烁的愧意。
只是霎时,就演变成烟微看不懂的东西。
她跟在凌栖迟身后前往如云厅,一路无话。
如云厅里,已经人声鼎沸,尹妃、甄姑姑,还有一干侍妾都到了,比中秋宴还要热闹。
烟微刚来煜王府一年,就诞下煜王府第三子,且还在襁褓就被封了郡王,光这一点就足以让众人眼红。
各人都用不怀好意的眼神看着她,巴不得她立刻遭了劫难。
这些人中,唯有甄姑姑一人怀着不同的心思,她端坐在大厅右侧,越想越心惊胆战。
见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如云厅,甄姑姑立刻就坐不住了,也不让身边的伯易搀扶,杵着鸩杖就冲了上来。
“王爷,初儿……”
当着众人,她刚开口,又觉得这话怎么说都不得体了。
若初儿真不是煜王的孩子,恐怕整个长安,甚至整个北萧都会看煜王的笑话。
“有人说初儿不是本王的孩子,本王今日倒想知道这话从何而来?”
凌栖迟一双星目环视四周,凌冽的气息压下来,沸腾的大厅一时鸦雀无语。
他的目光定格在韶蕊身上,沉声令道:“你说说!”
“我……”
处于焦点之上,韶蕊瞬间慌了神,忽然发难指向大厅右侧的几个侍妾,“姐妹们都说……说初儿是野种。”
韶蕊话音刚落,立刻低下头,眉眼皱成一团,她无法预料凌栖迟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都说?”凌栖迟将两个字拉的极长,目光缓缓扫过大厅众人,“都有谁说啊?”
厅下的众人不约而同地身子往后一缩,面面相觑,又都不敢否认。
闲言闲语像雪球般,越滚越大,在场的恐怕无人不知,无人不谈。
舆论一边倒的压下来,烟微眼皮一跳,越发感觉会出大事。
她想要辩解什么,可此时跳出来,岂不是显得自己心虚?
凌栖迟也的确没打算给烟微解释的机会,甚至从进了如云厅的门,连看都没看她一眼。
“韶蕊你真的不打算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告知本王?”凌栖迟冷冽的声音回荡在大厅里,不带一点温度。
看来煜王很在意这件事,并没有向着墨烟微的意思?
韶蕊虽然害怕,心里却安定了不少,她低着头不自觉扯出一个阴鸷的笑,今日就要让那狐媚子现出原形。
想到这,忽然就鼓起了勇气,扬声道:“墨侧妃私会其他男人,依珊是亲眼所见。墨侧妃怀胎八月产子,也是我们姐妹亲眼目睹。王爷难道就不怀疑吗?”
韶蕊开了口子,这话题就一发不可收拾。
法不责众,围观的人也都豁出去了要置烟微和那个碍眼的孩子于死地,窃窃私语逐渐演变成了公然的谈论。
“说是早产,三王子的个头可一点不比正常婴孩小呢!”
“都说早产的孩子体弱多病,三王子整日笑呵呵的,倒是健壮的很。”
“难道墨侧妃天赋异禀?连妙手回春的王太医都把不出早产的脉象?”
……
“够了!”烟微一声厉喝响彻整个如云厅。
她可以容忍别人污蔑自己,但身为母亲,怎能容得下别人对自己的孩儿指指点点。
“王爷,你真的听的下去吗?”烟微清冷地目光环视四周,缓缓定格在高高在上的凌栖迟身上。
眼前的人可以让自己的儿子进宫做人质,还可以让自己的儿子成为别人的笑柄,他何以为父?
目光交汇,凌栖迟幽黑的瞳孔恰似一滩沼泽,将一切情绪尽数淹没。
“墨侧妃难道是心虚了?还是因为提到了不愿提起的东西?”
烟微被这话怔地往后一个踉跄,下意识地一扶,桌上的茶壶杯子顺势‘呯呯嘭嘭’落在地上。
原来,不论她多么小心翼翼,凌栖迟始终都放不下荀祺这个心结。
她不可思议地看着凌栖迟,反问道:“王爷竟疑我至此吗?可是初儿何错之有?”
“是本王疑你,还是你做了对不起本王的事?”凌栖迟的目光愈加冰冷,他起身踱步到烟微面前,“你敢保证没有做过对不起本王的事?”
“我……”
一滴泪不可控制地划过烟微的眼角,顺着衣襟缓缓没入胸口,冰凉的触感让人心战胆栗。
凌栖迟既然对她一丝信任也无,再多说又有何宜呢?
她拭掉脸上的泪痕,趁着凌栖迟不备,突然抽出他腰上的佩剑,架在自己的颈项上,漠然道:“王爷既然对妾身已无信任可言,妾身无话可说,愿以死明志,但求还初儿清白。”
佩剑骤然出鞘,凌厉的剑锋划破烟微无暇的皮肤,鲜红的血缓缓而流。
“微儿!”这样的举动大大超出了凌栖迟的预期,他一把握住剑柄,阻止剑刃继续深入。
下一刻,明曦也不顾一切地冲了出来,握住剑锋,泫然欲泣,“王妃不要做傻事,明曦有办法。”
“你?”
烟微与凌栖迟同时一声讶异,与此同时,又都带着些其他的情绪。
明曦的手段烟微是见识过的,此刻冲出来又是何居心?
明曦却并不在乎烟微的想法,一副柔柔弱弱的样子凝望着凌栖迟,“侧妃对王爷情深义重,怎么会做对不起王爷的事?”
烟微心中一阵嗤笑,冷眼看着明曦,对上明曦有意无意的一眼,莫名地脊背发凉。
“王爷若真心存疑虑,大可滴血验亲吶!”明曦目光回望烟微,面露疼惜之色,“侧妃身份贵重怎能自伤身体。”
这的确是个办法,只是看着那张纯良的脸,烟微心中还是隐隐担忧。
“煜王府从来都不是不讲道理的地方,墨侧妃的做法未免太过激进?”
一直默默看着的甄姑姑,终于坐不住了。
她踱步到凌栖迟面前,语重心长道:“既然这传言已经满天飞,王爷若不有所动作,恐难堵悠悠之口啊。”
“墨侧妃也不想初儿一直生活在别人的闲言碎语里吧?”甄姑姑又转身说服烟微。
烟微能感受到甄姑姑并无恶意,她防备的神色慢慢松懈,暗忖片刻,将佩剑递还凌栖迟,应道:“一切但凭王爷吩咐。”
凌栖迟暗松一口气,讥诮的笑意很快从脸上掠过,沉声道:“伯易,去取清水。”
此事牵连甚广,凌栖迟只相信伯易。
同样的,烟微听到伯易的名字,防备地看了一眼还在原地的明曦,一颗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
初儿就是凌栖迟的孩子!不管多少风言风语,都抵不过事实。
一碗清水奉到眼前,凌栖迟毫不犹豫地用银针刺破食指指尖,然后紧捏刺破的指头,一滴殷红的鲜血便滴入了白瓷碗中。
此时,采萱也抱着初儿进了如云厅,孩子一见到父母,大大的眼睛豁然一亮,伸着手便要过去。
烟微握住小小的手掌,纵有百般不舍,还是狠心用银针猛地一刺。
那双粉嫩的小手还不足以承受这般痛楚,初儿瞬间哇哇大哭起来,手脚不停的挥舞。
每声啼哭都是在烟微心上扎了一针,她满眼满心都是襁褓中的孩子,“初儿不哭,都是娘不好。”
可在场其他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瓷碗中的两滴鲜血上,只见两滴鲜血越来越近,越来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