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声给你的。”她把外卖往他怀里一塞,转身就走,听到他说“谢谢”,停住了,从包里摸出一包纸巾,“有血,擦一擦吧。”
“不要告诉她。”战乌鼻下都是血,脸也青肿一片。
欢芳抿唇沉默着,而后深吸一口气说:“以后你别缠着她了,她哪能跟你一起呢?你是想来城市,还是想把她带到你们村?你真喜欢她吗?喜欢她就该知道你不适合她,她能找到更好的,过更好的生活。”
战乌静静地听她说完,脸上阴晴不定。
欢芳冷漠地望着他,虽然他个子比她高出许多,可她觉得自己是在俯视他。“图什么呢?坐这种车两天一个来回,看她两个小时,把她感动坏了。”
“我只请了两天假。”战乌答。
她笑了,发出“哈”的一声,很轻蔑,“你听着,我一点都不喜欢你,也不希望我的朋友陷入你处在的那个深渊里头去,我不想看着她好好的人生路因为遇见你,彻底走偏。你知道这是多大的罪过吗?差不多得了……”
欢芳掏出钱包,把里头所有的现金掏出来,应该也有二十几张,往他跟前一伸,“回去吧,别再来了。”
“这是谁买的?”战乌没有接,提着外卖袋问,“你,还是她?”
欢芳皱皱眉,有些盛气凌人了,“我替她买的,怎么了?”
战乌从内衬口袋里掏出一百,连同纸巾一起,塞回她手里,转身走进车站。
欢芳右手握着厚厚一沓钞票,左手心里放着一包纸巾和一张折成三折的大钞,眼中又是惊慨又是尴尬。
“有病!”她跺跺脚,“他们怎么没把你打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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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5月13日
小周接到墨格镇派出所同事打来的电话,说战乌失踪之前,嫩庄几个村民曾看见他半夜带着锄头和铲子上了坟山,他们根据这条线索,在坟山一处没有立碑的新坟里挖出一具高度腐烂的尸体。新坟周边的脚印经过比对,跟战乌平常穿的一双鞋子对上了。
小周和小李听到这个消息,头发根根立起,焦急地等待着验尸和身份确认结果。完整的验尸报告还没有出来,但那边的同事先透露了一些——尸体并非女性。
小周松口气,但又疑惑起来。
尸检结果出来,男子系被毒蛇咬伤而死。物检方面,男子背包里竟然藏有弹匣。身份确认结果一出来,震惊了所有人——死者居然是被多省公安联合缉捕的持枪杀人犯黄阿生,这人有过黑社会前科,两次蹲大狱都没改造好,出来后干脆利用原来积攒下的枪支贩卖资源,干起职业杀手。
战乌居然与黄阿生有交集?!
警方对黄阿生最近的账户信息做了调查,发现他死前最后一笔10万块的收入来自于关扬。据知情者透露,黄阿生接单的定金就是10万块,事成之后,后续40万再汇过去。小周觉得这事不简单,隐隐开始担心起柳浮声,同时,也对战乌此人越来越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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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2月7日
除夕。
战乌眼前只有一个沸腾的小锅,几个破了口的瓷盘里堆着一些刚拔回来的蔬菜和晒干的菌子,一盘蒸好的腊肉油光发亮,是桌上唯一的荤菜。
没有阿母做的泡菜,也没有阿母。
战乌照例放了一副碗筷在对面,冷冷清清地坐着,想起去年的最后一天,他阿母走时的场景。
那天,他坐在县医院抢救室外头,手里捏着家中全部的现金和一张泛黄的银行卡。扑面的消毒水味和瓷砖地板的凉气一阵阵扑腾着朝他袭来,他却只能呆滞而无力地望着紧闭的大门,医生护士走进走出,脚步匆忙,许是见惯生死悲欢,神色不见一丝慌乱。
凌晨阿母发病,从镇卫生院到县医院,距离现在十七个小时了,没人告诉他,阿母这回怎么了,只是下了两份病危通知书。
一个护士经人指引,朝他走来,他以为又是通知书,下意识站起来,那个护士却说:“病人家属是吗?进去见最后一面吧。”
战乌踉跄一下,狂奔着进去,见阿母直挺挺躺着,嘴里喃喃的,已听不清楚要说什么。他刚刚攥起她的手,就见她半闭着眼睛,呼出来最后一口气,走了。
那一刻战乌觉得,自己整个生命,被抽走一半。
“当!当!……”新年的钟声沉闷地敲响,新年一年,他变成孑然一身的一个人了。
料理完阿母的后事,他打扫屋子的时候,发现阿母床下许多五颜六色的小东西,扫出来一看,都是她该吃的各种药片。从数量上看,她应该连续一个月多没有吃过药了,本来就靠药罐子吊着命的人,这种行为不就是在自我了断?
战乌心里很难过,他忽然想起自己向阿母坦言爱上一个女人,母亲叫他不要照顾自己了,去当人家的上门女婿。他又想起自己鼻青脸肿地从S市回来,阿母颤颤巍巍找药膏的样子。
如今,他一个人坐在除夕的夜里,只能遥遥听见别户人家合家团圆的声音。
从S市回来后,他根本没有按柳浮声说的那样,经常联系她、给她发照片,而是又一次选择了疏远。他去找她的那两天,对他来说就像最后的狂欢,他真实地看到了差距。他在公车上听乘客抱怨S市令人咂舌的房价,听几个年轻人说着他听都没听过的新名词,连那些围着他揍的混混,身上都散发着男士香水的气息。
现场有人报警,也有警察朝自己来了,但他要赶车,怕第二天迟到,连讨个公道的时间都不能有。
他自己无法体面,也给不了任何人体面。
柳浮声的朋友刺他的那些话,他全部听进去了,其实心里无比赞同,也相信柳浮声会有更好的生活,无论他参与不参与。
前几天柳浮声给他发短信,是一张离婚证的图片。
他知道她要过更好的生活了,狠心删了她的号码和其他联系方式,又索性,把自己的号码也换了,旧的卡扔进了墨格河。
她总有一天会忘记遥远偏僻的自己,尽管她夜夜出现在他卑微的梦里。
生活太艰难了,就像群山与繁星,山再高你也摸不到天的一角。
所以他今天一个人坐在这里,沦为一座没有鲜花的孤岛。
一会儿发黄一会儿发红的电视机屏幕上播放无聊的晚会,歌不好听,人不好看,他没关,纯粹图个热闹。人失去希望,看什么都索然无味。夜越深,天越冷,他收拾收拾,灯刚关上,门被人拍得震天响。
“……谁?”
“战乌!开门!”
战乌愣在原地,自足底而来的战栗一遍遍涌上脑门,他不知自己是怎么走过去的,手已飞快将门拉开,门外那人,包着厚厚的羽绒服,仍瑟缩得像根麻杆。
强劲的冷风扑面而来,战乌心里却像倒了一盆温水,周身火热。
飞机晚点,滞留机场五小时,飞到了又找不到可以来墨格镇的车,她费多大劲,三倍的价格包了个车到村口,又一路问一路找过来。
嫩庄6号,滚他娘的,她来了才知道,嫩庄没有门牌号。她像个债主,胡乱敲门问,战乌的家是哪一个、战乌住在哪里,嘴上礼貌地问,心里狂骂脏话。
她真怕他骗她,怕他根本不住在嫩庄,怕敲开一道门,里头的人告诉她,我们村没有战乌这个人。
好在他没那么坏,门牌号是假的,嫩庄是真的。
柳浮声冷死了,冷得想哭,忍住了。
柳浮声累死了,累得想哭,忍住了。
柳浮声头疼死了,疼得想哭,忍住了。
战乌跪在她面前时,她没忍住,哇地一声哭出来,像个受了委屈的破孩子,抱着他的头,抓着他的头发,一直问他,为什么。
为什么你又不理我了。
为什么你不接电话。
为什么要躲我。
为什么让我如此狼狈!如此想你!
战乌屈膝跪着,像赎罪,像膜拜。阿母走了,他跪着送走,浮声来了,他跪着迎接。
他找不出别的动作表达一心的恨、悲和悔了,激烈的爱让他无法站立,他跪在深爱的女人面前,乞求她的原谅和怜爱。这一刻,他毫无尊严,却幸福至极。
他扛着柳浮声,也没有开灯,摸黑放在床上,没有任何前奏,直接进入了她。两个人都很疼。少顷,又渐入佳境。
“用力。”柳浮声喘着说,“你最好现在就弄死我。”
他却秉持自己的节奏,尽管很舒服,可柳浮声不满意。
她翻了个身,骑在他身上。战乌随着她的起伏,喉间溢出沉沉的喘息——
我生如草芥蝼蚁,却在你身下狂喜偷生。
除夕之夜,他们彻夜疯狂索要彼此,直到天蒙蒙亮时,精疲力竭。
柳浮声一觉睡得甜香,再醒来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她披着外套坐在床边,这才有机会环顾战乌的家。
简陋,清苦,整洁。目光移动到了新添的遗像上,微微吃了一惊。这两个月,其实他身上也发生不少事,他并不好过。
战乌端来一盆热水,盆子很新,还是粉红色的,毛巾也是。
“我说过我会来找你,我来了。”她还在计较他不理她的事,“但你答应回来后会常联系我,最后没做到,还变本加厉。玩我呢?”
他没言语,像挨训的学生,垂头坐在她对面。
“是不是欢芳去找你的时候,跟你说了什么?”她早就这么怀疑了,自己拿着关扬的把柄威胁他离婚后,欢芳一个劲儿给她介绍各种所谓优质男性,他们自恋又现实的模样让她倍感无聊。
他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