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小银的小儿子阿泰,断气时还不到一岁。
穆笑记得自己曾在山道上看到吴小银抱着阿泰的尸身漫无目的地走。
那段时间凤凰岭很冷,小小的尸体僵硬着,手脚和脸都是青的,看上去很可怕。但吴小银一直不放手,紧紧将阿泰抱在怀里,走在路上,慢慢地哼着歌。
当时穆笑身边站着长桑。他那一头长发没拢好,在山风里拂荡着,人则是沉默无声。
穆笑安慰他说,他确实是救不了那么多人的,他应该知道自己即便是神,也有能力极限。
长桑没吭声。他在长而狭窄的山尖上行走,看着吴小银一直将小孩抱到山脚,好不容易掘了个坟墓,小心翼翼地放了进去。
这里是杏人谷的边缘。若是四季正常,到了春天,这儿会开出许许多多的杏花,满山满谷,像是一场温柔烈火。
坟墓四周,长桑悄悄栽种了辟邪驱虫的药草。
穆笑带程鸣羽到杏人谷边边上,在冷飕飕的风里,两人看到了一个空的坟墓。
阿泰的坟墓已经被人挖开,里头的尸体不翼而飞。
“阿泰的魂魄怎么办呢?”程鸣羽忧心忡忡。
人死了之后肉身会腐烂,魂魄应当散归各处。但阿泰死时吴小银已经神志不清,她把阿泰埋了下去,却没有任何仪式。那小小的魂魄尚不知自己肉身已经没了气息,于是日夜徘徊在凤凰岭上。
“……去找长桑吧?”程鸣羽对穆笑说,“你能带我去吗?”
长桑住在芒泽附近,但穆笑和程鸣羽都没法找到入口。穆笑驱使落叶向长桑发讯,自己则和程鸣羽找了个地方等候。
等了约莫一个时辰,程鸣羽困倦得几乎又要睡着时,长桑总算回来了。
他怀里抱着阿泰。
程鸣羽一下来了精神:“你找到他了!”
她想找长桑,是因为从穆笑说的话里,她知道长桑对这个小小的孩童怀着歉意。长桑是神,而且入神籍已久,说不定他知道一些能把阿泰魂魄带回正途的方法。
虽然所谓的正途,也不过是让他魂归去处,不要无端再在世间徘徊。
长桑怀中抱着小孩,一脸凛然正气:“阿泰我要了。”
穆笑莫名其妙:“你要了?做什么?炼药么?”
“收他为徒。”长桑说,“我好歹也是个治病救人的神,总得后继有人。”
穆笑:“……你收那姓杨的小子不成,现在打算收个死的孩子?”
长桑:“死或不死,那是人间的度量。我擒住他的魂魄,再放入他躯体内,经过药物与法术炼化,自然能为我所用。”
程鸣羽和穆笑面面相觑,总算明白:原来阿泰的坟墓,竟然是被长桑掘开的。
穆笑顿时明白长桑为何现在才会想起去掘墓:他是重遇杨砚池之后,又想起了自己未竟的收徒事业。
阿泰也不怕他,乖乖地伏在他肩上,津津有味地吃自己手指。
程鸣羽小心走近,朝它伸出手。阿泰犹豫片刻,也朝程鸣羽伸出自己的小胖手。
第一下没抓住,他的手掌穿过了程鸣羽的手心。
“不要怕。”长桑低声说,“你要相信自己能碰到他。”
程鸣羽攥紧了手,再次冲阿泰张开手掌。
她比这个小小的魂魄更为紧张。
苍白的,几乎带着青色的小手指,圆的胖的手掌。这样健康的小孩,偏偏因为染上疫病而死去了。程鸣羽心想,他在世时,吴小银一定对他非常好。
山中贫瘠,但她仍旧全心全意照顾着自己的孩子,将他养得如此肥润可爱。
冰凉的小手终于放在了程鸣羽的手心中。这次没有穿过去。
阿泰拍拍程鸣羽掌心,干脆抓住了程鸣羽的手指。
程鸣羽一个激灵:小孩的手是凉的,又因为没多少力气,抓住自己的时候还有些痒。
阿泰冲程鸣羽笑了。
“他还能长大么?”程鸣羽小声问,“学说话,学走路,或者还能跟他阿妈见一面?”
长桑歪了歪脑袋:“你希望我这样做么,山神?”
程鸣羽鼓足勇气:“嗯。”
长桑于是点了点头:“好,我会让他们母子见面的。”
他今夜心情极好,于是不忍拒绝程鸣羽。
白天里程鸣羽随着穆笑和应春在凤凰岭上四处晃荡,等到了无事可做的时候,她便到杨砚池的家里找金枝和玉叶玩。
杨砚池有时候在家里,有时候则在后面的山坡上开荒种地。小米跟着他,两人很快在屋后开垦了一大片地,种上不少菜籽。
金枝玉叶当然也会帮忙。
程鸣羽有时候坐在一旁看他们忙活,觉得这几个人认认真真在凤凰岭开荒种地的样子很好玩。她见过“大米”的枪,后来也见过小米身上的军装,心想这俩人原来不是江洋大盗,而是逃兵。
种地的逃兵,程鸣羽没见识过,所以光是在一旁呆看,都觉得很有意思。
杨砚池有时候觉得她有趣,愿意和她说话,可有时候又觉得她呆坐一侧十分碍手碍脚,且常常会让金枝和玉叶偷懒不干活。
“山神这样闲么?”杨砚池问她,“凤凰岭这么大,一定有许多事情要做,你这样懒,不合格。”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长桑公子才应该是合格的山神。”
程鸣羽这下明白了:“你不喜欢我当山神,希望让长桑来当,对不对?”
杨砚池踩了踩松软的地面,小声说:“你以为当神仙容易?你什么都不懂,随时可能遇到危险。”
程鸣羽惊讶了:“你担心我?”
杨砚池:“我担心你死了,凤凰岭又会恢复之前死气沉沉的样子。”
程鸣羽:“你知道什么情况下山神会死么?”
杨砚池耸耸肩:“我一介凡人,怎么可能知道?”
程鸣羽递给他一个红皮果:“吃不吃?”
杨砚池被她这样一打岔,很快将程鸣羽不合格之类的想法放在了一边。这红皮果只在芒泽周围生长,轻易吃不到,但他又非常喜欢,所以只有程鸣羽每次来访时带的那几颗可暂时满足口舌之欲。
金枝玉叶两只兔子在小米跟前刨地,小米郁闷坏了:“你俩变成人好不好?兔爪子刨地有什么用啊!你把我种下去的东西又刨出来了!”
金枝哼哼地说:“你老说我做什么?你也说说主人,山神一来他就去跟人聊天,不肯干活了。”
小米:“那不是聊天,这是将军的战术。他要用话语来击溃山神,好让长桑公子取而代之。”
玉叶:“可他俩现在在吃果子,主人还笑哩,你瞧。”
小米:“……所以只有我一个人在认真干活是吗?!”
程鸣羽只听见小米和俩兔子在叽叽呱呱讲话,却听不清楚具体内容。她转头看着杨砚池,杨砚池目光却放在两只兔子身上,一边吃果子一边笑。
大米的真名当然不是大米。程鸣羽心想,这人不肯对自己诚实,可自己却有一些真心话想跟他说。
虽然不诚实,但眼前的年轻人瞧着是可靠的。
可能因为他足够英俊,也可能因为他总一副懒洋洋没精神的样子,所以没有任何威胁性。
程鸣羽拉了拉杨砚池的衣角。杨砚池侧头靠近她:“嗯?”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程鸣羽小声说。
她显然是很紧张的,声音都有些颤抖,带着怀疑似的。
杨砚池点点头:“好,你说。”
他很沉稳,程鸣羽的紧张缓解了一些。
“我想了很久,我想知道为什么芒泽会认可我。”她贴近了杨砚池的耳朵,“我想起来了,这秘密和我阿妈有关。”
杨砚池又点点头:“嗯?”
程鸣羽深吸一口气,郑重其事地说:“我阿妈,她不是人。”
杨砚池顿时缩了缩肩膀,惊讶地睁大眼睛。
俩人靠得很近,他看到了程鸣羽脸上的郑重其事,程鸣羽也看到了他眼里那个小小的自己。
“不是人,是什么?”
“是一个妖怪……哦,用穆笑和应春的话来讲,是精怪。”程鸣羽一字字说,“我若没猜错,她应当是从凤凰岭出逃的木芙蓉花精。”
山风拂过,落尽了花的木芙蓉簌簌而动,叶片摩擦着,声音又细又小。
吴小银做好了简单的粥菜,放在小桌上,抱起床上的小孩,坐在桌旁,拿着小勺子一口口地喂他。
小童不肯吃,一双浅绿色的蛇瞳盯着吴小银。
吴小银亲昵地依偎着他的脸庞:“不吃怎么长大呢?乖。”
小童伸手抱着她,靠着她脖子小声哼哼。吴小银摸摸他脑袋,又舀起一勺稀粥。
“吃吧?”她劝着小孩,声音又细又温柔,“不吃就不像阿泰了。”
蛇瞳的孩子抖了一下,终于张开口。
他的舌头是尖长的,前端还有裂口。粥水倒入口中,他囫囵吞了,但很快整个人都跳到地上,哇的一下吐出来。
吴小银扔了勺子,呆呆坐在桌边。
“不像。”她喃喃说,“不像了。”
小孩连忙回身抱着她的腿,发出细细的声音:“阿妈。”
他说话的声音是生涩的,语音不清晰,像是刚学说话还没有多久,含含糊糊。
吴小银看着他,眼里滴下泪:“我的阿泰还没学会说话。你学得不像。”
她捂着脸哭出声:“我要见阿泰,不是你……不是你这样的……”
小孩坐在地上,双手仍抱着吴小银的腿。
他像是恳求,又像是试探:“阿妈,你吃我吧。你吃了我,就能看到阿泰了。”